老武:死囚
死囚
武文建
【一】
人的悲剧之一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当然,这个“死”也有大祸临头的意思。
80年代市局7处“k字楼”号里斑驳的墙面上,或刻或书写着许多留言,其中一个死刑犯写的“在死亡面前,才是平等的”,这话没错,不过也有以此获得心理安慰的意思。
80年代和90年代初是这样的(目前不太了解,应该类似吧),区县级别的法院,单项罪有权最高判15年,双项或多项罪最多判20年、反哥命罪和涉外情节的罪,区县级别无权审理。特殊情况审理,得经过市级的中等法院授权,授权的情况一般不是很多。大案要案人员在区县级别看守所关不了多长时间,直接就“邮”到市局看守所。
在这里讲的故事就是在市局看守所,7处管理,也就是审理大案要案处。说几句题外话,今年4月吧,在国外的“锅富豪”说80年代末,捐个摩托等事被抓,与死囚犯等在一起云云,这大多是胡说,骗一骗不了解看守所的人还行,许多细节漏洞百出。我随即写了个帖子比较客气的批驳他一下,让一老哥代发在推特,结果老哥说:“就因发你这个帖子,让锅粉狂骂我”。
【二】
市局7处看守所是苏式建筑,共三层,鸟瞰为k型,俗称“k字楼”,大块的灰色砖头外墙,楼层也高,霸气威武,令人有不寒而栗之感。上面说了,来市局看守所都是区县级别无法审理的。“进了k字楼,先想保住头”,此言是这里的传统格言,可想而知,这里的案子是何等重大。
暴力犯罪的或案情重大之人,头被告,一进7处就要砸上脚镣。刚砸上脚镣都走不好,声音稀里哗啦的,时间一长,就会踩着点踏步,脚镣声也会有规律的节奏感。人呵,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
k字楼根据其造型每层四个筒道(楼道),中间是天庭,筒道两边是各个号(屋)。院里有一排平房,一边是女在押犯羁押的地方,一边是死囚号,第13筒道。死刑犯在一审判决之前与大家一样,都在k字楼里。
影响大的案子要去法院宣判,一般都到看守所把犯人叫过来就宣判完事。当一审中等法院到看守所宣读判决时,值班的队长把犯人叫出来,不一会队长开号门说“给他收拾收拾东西”。这就意味着,这人回不到号里了,直接去死筒,也就是13筒。
死囚犯在宣读判决之前,有的人是没有砸上脚镣的,那么就立马砸上脚镣和砸上手铐(我们叫揣)。当年司法程序是这样的(现在也应该类似),一审死刑犯即使不上诉,为了彰显法律的公正,也会有上诉,即高等法院二审。二审如果维持原判死刑,不会立马就枪毙,所有死刑犯都要经过最高法院核准审理。核准时间有长有短,核准下来的时间就是处决的时间,但个别情况,也有核准为死缓,万幸中的万幸,与鬼门关打了一照面,又回到人间。
【三】
号里人员的案子,一般老号一分析,基本能断出多少年或死活,因为老号见过案子多,八九不离十。等检察院的起诉书下来,文本用词,更能断出结果如何。如“两特一极”,即情节特别恶劣,后果特别严重,罪行极其严重,手段极其残忍等,这用词就是:两特一极,必死无疑。
我在k字楼旅居半年,与我从法院回来一车的几个人,其中一人就是二审的时候死刑改为死缓。我回k字楼,他回死筒,旁边狱警对另一狱警说“他丫活了”。那人冲狱警一笑,这笑真够难看的,仿佛一个鬼在狰狞试图释放出善意与喜悦。
人间总是有奇迹的,朱某是一审死刑,二审维持原判,在死牢里两年多等待最高法院核准,核准下来他改为死缓。这种审批结果的概率微乎其微,可以说,他已经进入鬼门关的大门,硬给拽回来了。首先感谢审判员的仁慈与严谨,稍一懈怠,朱某混飞湮灭。
在k字楼我在朱某的号里待过,知道他,当时他已经在死牢。朱某后来下到监狱服刑,分在我们中队。一天我在屋里躺着看书,同屋人进门兴奋地对我说:“你知道朱某么?k字楼你们是一个筒道的”。我说知道,他不是早死了么?同屋人说他活了,分咱们队了就在门口。我起身走到门口,他蹲着等待办手续和领囚服,我对他说:“你不是死了吗?”朱某嘿嘿一笑说“我活了”。他的笑脸也是非常难看,是一种心不在焉灵魂失窍的傻笑,眼睛也无光泽,眼神发散,其人五官倒是不算难看。
后来我与朱某在一个屋,死囚号里的情况也是通过他了解了一些。他说, 二审维持原判等待最高法核准期间,一开号门,我就一激灵,开门也意味着我上路了,到星期六下午队长一关筒道门,我就踏实了,星期天不办公,我就能多活一天,两年多开号门,你说我受到多少惊吓吧。
朱某的父亲在49年以前北平的一个邮局工作,文革中下放,后来自杀,到底怎么死的,他家人也不清楚。一次我对朱某说,知道你为什么能活么?是你爸在阴间保佑你,你俩姐,就你这一个男孩。朱某沉思了会,“嗯”了一声。
【四】
大家一想到看守所里的杀人犯们,一定很恐惧吧,一个个青面獠牙的吧?非也。许多杀人犯都是二逼呵呵的,用我们的话说就是一面瓜,就是一个“鼠霉人头子”。大家想想,无论黑白两道,但凡有些素质者,谁会走到杀人的下策地步?
在k字楼里杀人犯里远郊区县之人比较多,有些就是邻里之间的小矛盾,双方都鸡贼,最终双方都酿成悲剧。
门头沟山里一杀人犯,就哥俩,上有父母,因为与哥嫂之间长期的矛盾,无非就是分家啊分地啊等这些事宜。一天,这货把哥嫂给砍了,哥死,亲侄子正好回家,他也给砍死。这不是二逼这是什么?
在号里有时候我们闲聊,一次他喃喃自语地说:“父母就我这一个儿子了,按理说,法院应该保我这条命啊”。我没说话,心说,你丫俩条人命,就是在美国也嘣了你丫的。
这货刚从分局邮到k字楼号里没几天,一天突然发飙,在号里说“我两条人命了,多一条也不在乎”。我艹,这是给号里哥几个听的,明显是叫板啊,是要扇起来的节奏啊。k字楼里都是什么人啊,谁听他炸猫啊,站起几个人,叮当地给丫暴捶一顿。踏实了,直到他一审接死票判决到死筒前,一直没咋膀过。不过,他接判决前,干部叫他出号,他没吓软,在门口一扭身,双手一抱拳,脸色刷白地说:“哥几个好好待着啊”。
【五】
打架这事儿,宁可跟黑社会打,也别跟二逼打。黑社会人员会打,气势吓人,即使砍人,由于多年的经验,也会打,尽量避免出人命。二逼之人就不同了,出于恐惧要保命的心理,不管不顾。
我接触过另外俩杀人犯都是瘦小枯干,被打急了,掏出水果小刀,一刀,对方就死了。人这个东西挺奇怪的,有时候大砍刀挨砍几刀都死不了,小水果刀或一棍子或踹一脚,人就玩完了。
号里一杀人犯是北京大兴旁边河北固安县的,骑自行车到大兴村里收鸡为职业,然后回去再一倒卖。此人身高顶多1米5,瘦小,五官还挺猥琐。就这副德行,不踏实的贩卖小生意,到村里还整事情。
常言道,人有斗糠之力,必有犯色之心。这小子在村里收鸡,一天在人家门口逗一小姑娘(用他口音说“小闺女儿”),嬉皮笑脸有调戏的味道。您长得帅点也行,再开辆桑塔纳更好,骑你妈一破自行车,后座一边一筐,身高1米5,长得特像娄阿鼠。我艹,就这形象,您还泡妞秀蜜呢?
小姑娘臭骂这小子,不赶快走,还跟小姑娘对骂。这时,小姑娘的俩哥从屋里出来,身高足有1米7,膀大腰圆,过去农村男子都干农活,可想而知。亲哥俩一通给丫暴揍,被打急了,这小子慌乱中掏出水果小刀,都不知道怎么扎的,对方一大老爷们,倒地,完球。
这小子河北人,由于在北京犯的事儿,故在北京审理。这种人在看守所号里也是低人一等,挨揍挨骂是经常。等到一审接判决时,干部开门叫他出来,这小子立马拉一裤兜子。
【六】
无论多么聪明之人,也有鬼迷心窍的时候,毁其一生。杀人犯里不乏有素质高者,人也能说会到,对社会也有独到的见解。杀人犯老付就是这样之人。
当时在号里,老付27、8岁的样子,精明干练,五官透着老辣与圆滑,完全就是一个在社会混的人,也见过世面。用他的话说,他是一个“弄潮儿”,很早就去深圳做生意。
有一些诈骗犯最初也是踏实的做生意,商场如战场,几番摸爬滚打,有的走上诈骗的道路。老付基本如此,他们的群体,经常穿西服打领带,出入酒店馆所,身边还傍着小蜜或少妇。有钱就挣,不管正道还是偏门。
老付毕竟是在社会混的,相对比较儒雅,但,他却把情人给弄死了,还用手术刀把肢体给卸了。一次晚上睡不着,让老付聊聊怎么卸肢的,他说:“人骨头原来是白的,卸肢就跟割猪肉一样,顺着骨头节卸”。老付情人也不是善主,之前趁老付熟睡,用开水洒向他。老付还让我看他肚子和胸部、脖子的植皮,一只耳朵也经常流脓半聋状态。于是,老付萌生了杀意。
一次老付看号里的一张报纸,一个消息说“努尔凯西”上大学不好好上,天天晒太阳,还偷自行车。老付义愤填膺地说:“这不是他的耻辱,大学教育出这样的学生,其本身就是教育的责任与耻辱”。老付夸夸其谈,如教授在课堂宣讲。
k字楼斑驳的墙面有这样一排小字: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是的,时间会消解人的意志。老付进号时字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满不在乎。后来言语间逐渐萌生想活的欲望,幻想配合交代,能免一死。
那是冬季,一次下雪,老付趴在铁栏的窗户上看雪,他当时正等待法院开庭,看着雪,反复伤感地说:“这是最后一次看雪了”。过了没几天又下雪了,他异常兴奋,说“老天厚爱我啊”。过了数日,早晨一醒,一看再次下雪,老付如着魔了一般说:“看,上次说是最后一场雪,下两回了,这是老天的预示,我能活下来”。老付双眼发直无光泽,在窗前自言自语或面对大家说。号里没有一个人接他话茬,默默的看着他。
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与坎坷, 该忍则忍,好好的活着,就是对家人对朋友对自己的报答。此言就当做此篇小文的结束语吧。如果喜欢此文,望不吝转发。
---201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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