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09章:持而盈之

【原文】
持而盈之①,不如其已②;揣而锐之③,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④;富贵而骄⑤,自遗其咎(jiù)⑥。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注释】
①盈:满的意思。
②已:动词,停止的意思。
③揣:捶打,敲打的意思。
④莫:代词,“没有谁”的意思。
⑤而:这一章三个“而”,均为连词,“而且”、“并且”的意思。
⑥咎(jiù):灾祸的意思。
【译文】
保持着盈满的状态,不如适可而止。捶打得既尖又利的铁器,就持而盈之,不如其己。不能长久保持锋利。纵然金玉堆满房屋,谁也不能长久守住。富贵而又骄纵,定会给自己带来祸害。功成名就之时,要含藏收敛,急流勇退,这才符合自然运行的规律。
【导读】
日中则仄,月满则亏,至阴则阳,至阳则阴。万物相生相息,相互转变,是天地间最普遍的自然规律。老子认为做什么事都不能过度,自骄自满,锋芒毕露都是不能长久的。盈则倾覆,锐则致咎,一个人在成就了功名之后,就应当顺时而退,才是长保之道。
【解析】
本章主要是讲功成身退之道。
大干世界,芸芸众生,谁不追逐名利、倾慕荣华?而能做到心如止水、超然物外者恐怕寥若辰星。既然我们都无一例外地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就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因为吃、穿、住、用、行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可是,当这些需求在得到满足之后,人们还会积极地思考如何实现自身的价值,去幻想更多不同层次的需求;当低级的需求得到满足之后,就会更加迫切追求那些更高层级的事物,这是个既简单又复杂的道理:说它简单是因为提到需求,每个人都深有体会,不难理解;说它复杂是因为每个人的需求是千差万别的,这是针对个体而言的。但从整体上来说,人类的贪欲永远都无法得到满足。人类的这一弱点就决定了其会一直追名逐利。
可一旦名利双收,又该如何留住它们,而不致使它们如云烟一般随风飘零?其实,老子在本章中,就给出了答案:手持杯子,往里加水,当水满的时候,还不停地往里加,当然会溢出来。换一个说法:当弓被拉满后仍继续用力猛拉,结果毫无疑问,弦会最终被拉断。这两个小问题系出同源,都是“满招损”的个案。虽个中道理妇孺皆知,但真要我们与现实生活的欲望挂起钩来,恐怕就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明白了,因为“人心不足蛇吞象”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以说,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这是人的本性使然。因此,人类如何克服自身的弱点,是个非常重要而又相当棘手的问题。
还是让我们来看一看锋利的剑吧,它又尖又锐,锋芒毕露,然而锋刃易卷,再磨再损,不久就会被人放弃,因而老子说,越尖锐的东西,越不会长久保存。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用此来比喻人生,乍听起来不免有些消极,却不违背常理。其实,人生的短暂和草木的转眼枯亡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所以人们在提到年龄时心里往往就会发怵,不禁哀怨日子过得太匆忙。因此,有人在短暂的一生里拼命地捞取金钱,其目的就是试图通过对财富的占有来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而有的人则一心想出名,想通过名声来证明自己没有虚度光阴。于是,人们开始争名夺利,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有的人不择手段,不惜出卖灵魂,结果事与愿违,得到的却没有付出的代价昂贵,这又何苦呢?当然,我们并不反对采用正当的手段和途径来获取金钱和名利,但必须明白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人是赤条条地来,又必将赤条条地去,富贵和名利都是过眼云烟,是一丝一毫也无法带走的。
因此,老子认为“持而盈之”、“揣而锐之”、“富贵而骄”是“生而一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的“玄德”的反例、在老子看来,一切具体的存在都是刍狗”,这也就意味着,要把拥有一定名位、名职的自身也要看成是刍狗。刍狗的结局就是在祭祀过后很自然的变成了杂草,这是刍狗之命运使然。如果一朝为“狗”就自认为永远是狗而跳梁跋扈,那绝对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举。所以,老子认为“功成身退”是无为的最高境界,是应当奉行的基本行为准则。
事实上,古往今来,没有人能永久地保持自己的名位或财富,不要说富可敌国、权倾朝野的王公贵族,就是一手遮天的帝王也无法长久地保留自己的地位和财富,尽管他们让后人将珠宝和自己的尸体葬在一起,并安装上各种防盗机关,以求保全自己生前拥有的财富。可在事实上,自从安葬之时起,危险就已悄悄逼近,盗贼不但会潜入他们的坟墓,将陪葬的金银财宝洗劫一空,甚至还会把他们的尸首抛弃到荒野,这是多么悲惨的结局!当然,更有甚者,有的帝王连尸体也被偷走,因为他们身上穿的是金缕玉衣,他们不但失去了珠宝,也失去了尸身,其结果惨不忍睹。
因此,老子在本章郑重告诉人们:物极必反。太满会溢,太尖利会断,这就启发人们不管办什么事,都要适可而止,进退有度。太露锋芒就会遭人嫉妒和陷害,不如到一定的时候退而隐之,即“功遂身退”,不可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欲望。退而隐之不是形式上的退居深山,而是要有功不倨傲,有名不恃名,有财不扬财。这就是老子倡导的“大道”理念。
大道就是如此,它滋养万物而不居功,没有恩义,也就无所谓报答;万物接受大道的恩典,不去报答,大道和万物仿佛毫无关联,所以也就没有怨恨和嫉妒,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人类只有和大道同步,才能达到收放自如、进退有度的美妙境界。

王弼《道德经注》
持,谓不失德也。既不失其德,又盈之,气势必倾危。故不如其已者,谓乃更不如无德无功者也。既揣末令尖,又锐之令利,势必摧衂,故不可长保也。四时更运,功成则移。
持守,就是努力使自己不失德。既不失德,又有许多私心杂念塞满心胸,必然有倾覆、危险的势头。所以不如适可而止的人,更不如无德无功的人。既砸刀刃让它尖锐,又磨它让它锋利,必然会伤损刀刃,所以没法保持刀的寿命。运势随时光的流逝而变更,功绩一旦达成,运势就将转移。
苏辙《老子解》
知盈之必溢,而以持固之,不若不盈之安也。知锐之必折,而以揣先之,不知揣之不可必恃也。若夫圣人有而不有,尚安有盈?循理而后行,尚安有锐?无盈则无所用持,无锐则无所用揣矣。
人们知道满了必然会溢出来而小心翼翼地端持,不如不装满的时候那样安心。人们知道刀刃锋利必然会折断,所以先砸刀刃使之坚固,不知道捶砸的工序是不足以保证刀刃的坚固的。圣人只是使用而不占有,怎么会让器皿满盈呢?人们按照道的规律去做事,怎么还会去追求刀刃的锋利呢?不满就不用小心翼翼地端着,不锐利就用不着拿锤子砸了。
【经典解读】
追求圆满是世人的通病,在功名、利禄、权位唾手可得之时,有几个人能保持一颗知足之心呢?大多数人都是恨不得有多少要多少,唯恐得到的少。殊不知此时已经被名利迷了心智,用文艺作品中的话就是,此时已经不是人支配财物了,而是财物迷惑、控制了人的灵魂。人已经变成了“名利僵尸”。更有些人,想出名,想发财,丧失了根本的礼义廉耻,整天脑袋里就是那些声色犬马的东西,为了出名发财寡廉鲜耻,无所不为。
建功立业是很多人的梦想,但成功以后该如何做呢?有些贪慕功名利禄的人,往往不知满足,得寸进尺,将追求更高的官,更多的钱当成余生最大的乐趣。
富贵而骄,自古就是取祸的最重要途径。在孙叔敖的典故中,狐丘丈人就说:“爵高者,人妒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逮之。”孙权敖,志益下,心益小,施益博,才能免于祸患。而现实中比他得到帝王的宠幸,享有更多的财物,占据更大的地位的人数不胜数。其中大多数人不知道收敛,骄奢淫逸,斗富斗强,引得同僚侧目,天下怨恨。比如秦丞相李斯即是如此。李斯官至承相之职,权大势重,富贵无比。然而却不知道功成身退之道,反而为了维护自己的私利,不惜损害国家利益。勾结赵高、胡亥,陷害忠臣,篡改遗诏,最后终于自食恶果,被赵高陷害,做了阶下囚,被腰斩处死。临刑时,他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不仅丞相做不成了,连做一个布衣百姓与儿子外出狩猎的机会也没有了!
古语说:“富不过三代。”是有一定道理的。一个人如果从小就生活在锦衣玉食之中,只见金玉满堂,而不知道父辈创业之艰辛,就会变得骄傲自大,不知收敛欲望。到头来再多的财物也会被用得一空。人生与其汲汲不断地追求这些身外之物,倒不如潜心修德,体悟天地之大道。
极盛而衰,极满而亏,是天地自然之道。小到一花一树,一虫一兽,大到一家一族,一朝一代,无不是如此。事物的发展都是向着其自身的反面在一定条件下不断转化的,人们说的“否极泰来”、“福祸相因”都是这个道理。因此,老子依道奉劝人们急须趁早罢手,见好即收,在功成之后,不要贪恋权位名利,不要锋芒刺人,而要收敛欲望,及时隐退。
【哲理引申】
贺若弼是北周、隋朝的名将,他在伐陈统一战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却终因骄傲夸功,不知进退之道而受到诛杀。
贺若弼出生在将门世家,他的父亲贺若敦为北周将领,以勇武而闻名一时。北周保定五年(565年),贺若敦对北周权臣宇文护不满,口出怨言,传到字文护耳中之后,宇文护大怒,逼令其自杀。在临死之前,贺若敦将贺若弼叫到面前,嘱咐他说,自己一生的抱负就是平定江南,但却因为口无遮拦而惹下了杀身之祸,甚是悔恨,一方面让贺若弼继承其讨伐江南的遗愿,一方面对他说:“我因为口舌之祸而死,你不可不将这教训记在心中。”于是拿出锥子,将贺若弼的舌头刺出鲜血,以让他永远不忘这个教训。
贺若弼“慷慨有大志,骁勇便弓马,解属文,博涉书记,有重名于当世”。北周齐王宇文宪闻后,对他十分器重。此时贺若弼依然牢记着父亲的遗训。当时周武帝对太子要求十分严格,太子宇文赞德行不端,又害怕父皇知情,于是矫情掩饰,所以,太子的过失周武帝毫不知情。一次,上柱国乌丸轨曾对贺若弼说:“太子一定不能身担大任。”贺若弼对他的看法也很是同意。乌丸轨便借机对武帝说:“太子不是帝王人选,我也曾和贺若弼讨论过这件事。”周武帝忙召问贺若弼,贺若弼牢记父亲临终遗言,唯恐祸及其身,于是回答说:“皇太子德行操守日有所新,我没有看见他有什么缺点。”武帝听后默然不语。事后,乌丸轨指责贺若弼出卖了自己。贺若弼说:“君主若不有所隐藏就会失去臣服于自己的大臣,大臣若不有所隐藏就会失去自己的身家性命,所以我不敢轻率发表对太子的评议。”后来太子宇文赞继位,即北周宣帝,他痛恨乌丸轨当初的谏言,不久就找借口将其诛杀,贺若弼因为沉默而免受其祸。
杨坚建立隋朝以后,急欲统一江南,此时高颍向他推荐了贺若弼,于是杨坚拜贺若弼为吴州(今扬州一带)总管,委派给他平陈之事,经略一方,做灭陈准备。
隋开皇九年(589年),隋军伐陈。贺若弼军提前发起进攻,他军令严明,秋毫无犯,先后击败田瑞、鲁达、周智安、任蛮奴、樊毅、孔范、萧摩诃等众多陈将,从北掖门进入建业城。但此时西路军总管韩摘虎已率五百骑兵于朱雀门先期入城,并俘获陈后主,占据了府库。贺若弼遗憾自己没有先期抓获陈叔宝,功劳在韩擒虎之后,又愤恨自己与陈军苦战,而韩擒虎却捡了大便宜,就与韩擒虎争功相骂,甚至挺剑而出。
隋文帝灭陈之后十分欣喜,对二人同时安抚。贺若弼地位更加显贵,他的兄弟并为刺史、列将。其家有珍玩不可胜数,婢妾都身穿绫罗绸缎,生活奢侈。功成名就的他完全忘记了父亲临死之时的教训,自以为功名在群臣之上,常以宰相自许。他对身处自己之上的高颖、杨素颇多不屑,心里很是不平衡,还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不满的情绪显露出来,并一度因此遭致罢官、下狱。一向待人宽厚的隋文帝责问他说:“我任命高颖、杨素为宰相,你却总是放言,说这两个人是酒囊饭袋,这是什么意思?”贺若弼回答说:“高颍,我的老朋友了,杨素,我的舅子。我都知道他们的为人,所以才说这些话。”公卿认为贺若弼怨愤过重,奏请处以死刑。隋文帝犹豫数日,考虑到他的功劳,于是免他一死,除名为民。几年之后,隋文帝念及他灭陈之战中的大功才恢复了其爵位。
隋炀帝杨广即位后,贺若弼就被疏远了,于是他心中更加不满,时常口出怨言。大业三年(607年)七月,贺若弼随杨广北巡至榆林。杨广命人制造了一个可容纳数千人的大帐篷,用来接待突厥启民可汗及其部众。贺若弼认为这太过奢侈,与高颍、字文弼等人私下议论。杨广认为他们这是诽谤朝改,他可没设有隋文帝那么宽厚,于是将贸若弼与高颖、宇文弼等人一起诛杀。可惜贺若弼被剌了舌头,最终还是死在了口舌之上,“富贵而骄,自遗其咎”,真可谓千古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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