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管理定性研究方法的学习建议

来源:公共管理研究(ID:cpar2016)
作者:张雪帆

感谢华南理工大学管兵教授推动建立“论文互助工作坊”,加强广州学术同行的交流,也让我有机会和多位社会学背景的定性研究前辈交流定性研究方法教学经验。这些机会真的很宝贵。无论教学有多少绩效,比不比得过发文,学生都是我们学科的未来。如何教好学生是教师当仁不让的使命和研究命题。因为我的行政管理背景,也自然会讨论行政管理的定性研究方法教学(学习)和其他专业的差异。以下是我结合这些交流和我的一些感悟形成的想法。

我依然是从实战技巧出发,总结了一些建议,供有兴趣做定性行政管理研究的同学们参考,也供其他教行政管理定性研究方法的同仁们批评指正。个人肯定是有局限性的,而且方法学习其实小马过河、情况自知,不存在对所有人效果一样的绝对好方法。但请姑妄听之,不可细究。

实话说,我本来想说公共管理的。但是,在同办公室同事细心讲解教育经济与管理的知识特点和研究脉络后,我深感自己对120403(教育经济与管理二级学科的学科代码)的无知。120403尚且不懂,又怎能奢谈1204(公共管理一级学科的学科代码)呢?所以还是就谈120401(行政管理二级学科的学科代码)吧。虽然就算是120401,其实也不觉得自己就懂,不过是比起其他代码好点而已~~

▍关注各种定性研究方法在行政管理研究中的特征,注意行政管理特有研究对象所带来的方法差异

我相信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否认方法是由研究对象或问题决定的,没有绝对的好坏,只有适合与否的区别。但是,方法究竟该如何去适应问题,因应不同的研究对象,做怎样的调整呢?诸如此类的问题,很少在教授方法的时候一并讲解。这不仅导致了行政管理学生对自己所学的困惑,也影响了方法真正的运用。最典型的就是基础学科问题和应用学科问题的差异。
假设我们都在研究熊猫,有的研究关注熊猫的习性,如发现“咦,熊猫不仅会吃竹子,也会吃肉哦”。有的关注怎么给熊猫配食谱,发现某种饲料搭配经济实惠、健康营养、熊猫爱吃、饲养员放心。
这两类研究都是在研究熊猫,甚至都在分析熊猫的饮食。但是,虽然会相互交叉,两类研究问题所派生的要求是不一样的。第一种研究问题强调真实的新发现,不那么需要考虑应用。第二种则是直接派生在应用中,要求研究需要先定义什么叫好,然后指出如何实现。对于许多定性研究方法来说,理解如何有新发现是有相对明确的规律可循的。但是,如何根据应用的对象进行调整就不那么明确了。且用典型的定性研究方法——民族志——试举一例。
作为被广泛使用的一种方法,在教授民族志的时候有许多读物都能给学生推荐,都确实有帮助。例如,对于方法论基础有《文化的解释》,对于具体步骤有《民族志:步步深入》,对于具体分析技巧还有《如何做田野笔记》,等等,教学材料不能不说相当丰富。但是,这样一路学(教)下来却有一个问题,行政管理的研究问题消失了!
《文化的解释》对于巴厘斗鸡的研究堪称经典了吧,但其中行政部门的街头官僚只是工具人。不,只是工具,连人都不算。最大的戏份就是一出场,老百姓尖叫着”pulisi! pulisi!”四散逃走,然后村长脱光逃到河里假装洗澡,但是依然罚了300元。当警察见到作者(白人)后感到震惊,但是在村民解释过后没有抓走作者。作者因为和居民一起逃跑这个举动获得了认可,因而成功进入研究现场。
好,剧透到此为止。为啥说行政人员在此研究中只是工具呢?假设我们这里做个小替换,将这些警察换成,嗯……乔治的恐龙。一出场,老百姓像乔治一样叫着” dinosaur! dinosaur!”四散逃走,然后村长脱光逃到河里,但是被恐龙吃掉了钱包。恐龙在见到作者(白人)后感到震惊,想想这年头猎奇食物谁知道有什么病毒,还是别吃了。然后作者因为和居民一起逃跑这个举动获得了认可,成功进入研究现场。同志们,无缝衔接,毫无违和感,有木有!
但是反之,如果把研究中的鸡换掉试试,文章立马没法读了,整个文化解读分析都要违和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在这个研究里,没错,警察地位不如鸡。斗鸡是研究的主要分析对象,而行政管理不是。作者其实不太关心行政部门是如何认知、面对、策略选择和处理斗鸡赌博活动的,也不关心其中的执法效率和效能。因此,巴厘岛斗鸡研究里有没有行政管理完全没有影响,警察等街头官僚全给替换成恐龙,宝宝巴士、怪兽卡车,都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这本就不是行政管理专著,作者就没想过要研究行政管理问题。《文化的解释》是不是一本好书?毫无疑问是!行政管理的学生值不值得看?毫无疑问值得看,尤其是其中对于方法论的辩护,对于复杂和系统之间的平衡,绝对是大师级的!看完照着做是不是就能做出好的行政管理研究?比较悬。就像乒乓球下蹲砍式发球是以棒球原理发明的,但这不代表棒球打得好就能发好乒乓球。
因此,我建议在编排学习或教学计划的时候,不要仅止步于方法本身,而要带入具体的行政管理问题下的方法实战操作要求。这样才能将借鉴的方法和行政管理的问题相结合。在我具体的教学设计中,如果有条件我会刻意选择公共部门自身对于研究方法的反馈和总结材料。例如具体在民族志这种方法,只要条件允许,我都会推荐博士生阅读美国审计总署(The General Accounting Office)的报告FEDERAL PROGRAMS: Ethnographic Studies Can Inform Agencies’ Actions(代码GAO-03-455)的附录部分。
这里面详细列举了各个联邦机构是怎么用民族志这种方法来做政策研究的,分析哪些对象,以及是如何解决这些机关所面对的问题的。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差异,又有行政管理整体的共性。这样可以很好的帮助我们行政管理专业的学生,建立起民族志在行政管理中该如何发问、操作和真正形成有应用价值的行政管理研究的感觉。
毕竟民族志的前提要义是存在一群被“他者化”或外生理性观念“难以理解”的群体,所以才需要研究者用融入其中的方式来搭建理解的桥梁。然而,官僚制却是依据法理权威运作的,理论上各个行动都是有法可依、有原则可循才会被纳入运作。换言之,能被纳入行政程序的单位或群众就已经是符合了一定法理理性资格的群体,不太可能是传统人类学意义上的那种不可理解的对象。
人类学中也很少像行政管理这样以“募兵怎么才能招到更多年轻人”,“怎么提高边防战士健康和绩效”,这种应用型的形式发问。这里存在很多细微的学科差异,感受把握这些学科差异才能不让行政管理的感觉钝化。方法学习可以从外专业起,但要终于行政管理、政府和公务员研究,这点对于行政管理研究方法学习还是有必要的。
一点题外话。如果有一天,我们各级政策研究部门也能严谨地使用定性研究方法,总结发布各种方法在不同条块系统的使用情况,真正让政府部门和公务员发出声音,使用哪种研究方法的政策研究帮得到他们什么,帮不到他们什么,有什么满意和不满意的情况,需要科研界提供哪些帮助。这将对我们的行政管理研究、教学和人才培养提供多大的帮助呀。
当然,我知道这在现阶段难以一蹴而就。现在许多政策研究部门写讲话稿都疲于奔命了,还要普及学习定性研究方法,还要总结能不能帮到忙?您呐少给添活,就谢天谢地,帮大忙了!但是,人没理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不是?至少我们能做到的,是给同学们展示一下行政管理定性研究界还有这样一些可能。我们都教行政管理学生社会学的想象力,这很好。但不要忘了提升他们行政管理的想象力。阅读各国政府机关发布的政策研究工作定性研究方法使用报告,我个人觉得是个好开始。
▍注意一些方法变种
算命的师傅讲究玄门正宗,很多时候正宗比正确还重要。但做研究不能这样,研究要实事求是,不能生搬硬套。由于研究问题的差异,许多外学科的研究方法进入行政管理后,为了适应行政管理研究的特殊问题,产生了许多变种。所以,我时常提醒学生,当看到种种不正宗的使用案例时,记得注意一下其背后的原因。
◽ 特殊的研究伦理要求
不得不首先提起,非常重要,相信道理人人都懂,但关键在于要认真去做。一定要注重研究伦理,要做一个讲伦理有道德的人。相比于其他群体,公务员的行为规范、相应的管理要求要多得多。千万千万要注意无害原则的黄金标准。你的研究无论对错,不能直接伤害到你的研究对象。
有些在研究其他群体时非常合理的方法,用在公务员和政府研究上会造成直接的伤害,这必须先行避免。逞一己之快,败坏的是整个学界的信誉和形象。若公务员对研究者人人自危,以后大家都再也无法得知真相,原本可以得到改进的问题就可能无法解决。这不只是双输、三输,简直就是“一镬输”。为了在研究行政问题时保证研究伦理,如何调整自己的研究方法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 对方法的部分使用

承接上一个要点,由于行政问题的特殊性,使得有时在行政研究中会出现几种定性方法混搭使用,乃至部分使用的情况。这不一定就是不正确、违反规则、或不好的。关键是要看所选择的方法,是否在方法论上能实现自己的研究目的。
就像我们本科上公选《中医诊断学》的时候,老师教我们背“气血双补八珍汤,四君四物合成方”。但是背归背,背完老师也非常强调要知原理,看情况。四君是补气的,如果只需补血,不需补气,就调整方法,只用四物就好。
不管三七二十一,照口诀教条,病人气不虚则为热,就会出现眼睛痒、分泌物多等一系列问题。其中道理是一样的。例如,可以参考阅读一下这篇文章对方法的调整和使用,想想为何在公务员研究中要如此调整设计:Ralph S. Brower, Mitchel Y. Abolafia, Bureaucratic Politics: The View from Below, Journa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Research and Theory, Volume 7, Issue 2, April 1997, 305–331.
同样是民族志,一些持有人类学正统主义观念的同学会觉得,不“同吃、同住、同劳动”根本就是错误,至少不能算民族志。但是,问题是在Bureaucratic Politics这个经典议题下,本身就不允许闲杂人等参与,任何国家的政府对此都有保密条例。“同劳动”本身就已违反了无害原则里不能构陷研究对象的要求。
其实,这里的研究关键在于如何通过凝练“episodes”实现研究目的,推进理论,而民族志在此意义上发挥作用。在行政管理中,坚持非人类学正宗不可的教条主义会使许多有意义的问题无法研究,等于将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了。
◽ 将一些对于其他学科来说无意义的形式纳入内容之中

定性研究的一大问题是,材料有超乎研究者处理能力的丰富性。因此,如何简化是问题的核心。同时,公共行政是一种语言。如果不相信语言的特殊性和重要性,也就没必要做定性研究了。这使得定性研究中内容和形式的界限,本就不是截然区格的。许多其他专业看来是无内容的套话,或无意义的形式,恰恰定义了行政管理的规范。
我读本科的那个时代,许多行政管理教授都能很熟练切换两套语言体系,用科学语言进行学术研究,用行政语言和公务员讨论。即使在美国时,作为国际生也是要专门学习琢磨美国公务员的行政语言,才能做好行政管理定性研究(配图是当时我的作业,虽然分数被同班的在职M行政管理同学吊打了。我写美国公文是真写不过美国公务员的。)。
一份请示报告,该先说什么、再说什么、从什么角度切入、将什么树为重点、怎么让领导认同问题的重要性,是有很多讲究的。这是一种互动,而不只是一条简讯。千万不要一眼望过去,觉得没有实际内容、都是套话就扔掉。真的下手写写,就会发现可能最难拿捏的,就是这些所谓套话的布局和灵活应用。
所谓会不会用行政语言说话,多体现于此,而这背后恰恰反映的就是你对行政运作的理解。不只是公文,其他许多行政相关事项都体现这个特点。例如一个常见的现象是,一起去参加政务部门会议,有的同学全场叉手说都是套话没内容,有的不断做笔记说信息量好大。这也是行政管理这种语言的内容和形式相融合又不等同的特殊性所致。
行政管理的定性研究方法,在许多方面都是从社会学学习的。我觉得这完全没有问题。道之所在,师之所在。社会学、人类学做得好,就该学习呀。但是,作为行政管理博士生,在学习时还是有必要留意一下学科差别:社会学是不对应一个具体社会实体的,或者说对应任何实体都行,而行政管理是相对明确地对应着公务员及他们所运作的行政部门。
就好比汽车维修必须要遵循物理原理,不能靠跳大神、用原力修车。但是,物理专业(专业代码:070201)其实不太关心汽修师傅能不能理解专业的物理理论,因为物理并不直接对应社会上的汽修实体。但是,如果是汽车检测与维修技术专业(专业代码:580402)的方法、教研和理论,各家4S店车厂师傅都表示这都什么鬼的话,那肯定是研究者有问题,而不是实践者的问题。因为汽修专业的研究和教学,需要直接对应汽修实体。
在向公务员推广研究方法的同时,行政管理研究生也该学习公务员的语言。有志于学习定性方法的同学,更该如此,不管去到哪里,就和那里的公务员和他们处理的行政业务结合在一起。
▍了解行政管理经典研究中的材料要求和筛选方法,不要只关注分析技术
在一般方法教学中,教学的关注点在技术上,旨在告诉学生如何分析搜集到的材料。在此层面上,行政管理的方法没有太大技术差别。但是,行政管理定性方法经常展现真正技术(te shu xing)的时候不是在分析上,而是在筛选材料上。因为行政管理的特殊性在于什么文本与研究问题有联系,以及文本对于研究问题的重要性判定都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例如,回到巴厘岛斗鸡的例子,要研究斗鸡本身的文化意义,各种参与斗鸡的群体的观点看法一定是最直接联系的。架空场景让研究生进行研究设计,大家设想中的访谈对象,参与式观察安排都不会差格尔茨太远。至于问不问得到,写得好不好,那是另一回事。但是,假设要研究巴厘岛斗鸡的行政管理问题,为什么巴厘岛警察在禁止斗鸡赌博行动上如此低效,那可能备选的材料就复杂得多了。就从书本提供的线索看,就有可能是文件目标冲突,部门协调困难,行动计划漏洞,领导控制服从链条断裂,警察对地方文化的道德认同等等可能。所有这些“可能”真要研究时,对应的材料完全不同。所以,大量学定性研究的行政管理研究生,往往弥漫一种无力感。究竟我要搜集什么材料,怎么才能少做无用功,是常见的困惑。
要做好这点,就需要在平时阅读和学习方法时专门留神,究竟问题和使用的材料是如何对接的。千万不要只关注结论和分析方法,而要多留意如何判断材料是否对研究问题有用的方法。例如,许多行政管理专业的同学听说过黒堡学派,也知道结论,判例分析的技术也没什么门槛,方法背后的逻辑关系也非常有力:就像罗森布鲁姆批判林恩,公务员是不可能不考虑制度和法律规则制约来应用管理工具的。
无论在哪,正式制度法律规则必然是个显著的限制行政管理的因素,这几乎是个常识性共识。这些都很好理解。但是真上手实战,同样的方法走一个时,马上就会发现这么多的文件判例,到底从哪开始呢?
其实,作为黒堡的代表人物,罗尔在《官僚伦理》是给过具体的选择材料的方法的。大致是首先筛选出具备制度化产生流程的行政文件类型;其次,选出这些文件中指向有行政伦理规范冲突的争议问题;然后,选出其中直接指导应对冲突具体行政实践方式的文件;最后,选出其中出台后对原本的相关行政行为有直接影响的文本。好,就从这里下手。
这些东西说出来都没有什么玄妙,也收获不了崇拜的目光,但真不知道就很容易卡壳,尤其是在行政管理。因为行政管理中范式、学派众多,而每门每派都有些类似的小技巧,不注意飘过去就吃不透。这就是我为啥总强调“smart reading is not smart”。看看摘要、看看结论、看看方法类型,就觉得自己学会了,是学习定性方法的大敌。
总结

实话实说,我深知我的定性研究方法教学思路是存在许多问题的。不怕自曝家丑,我曾经义务开了期兴趣班式的方法课程。直接杯具,惨不忍睹,上到最后就剩下几个人。确实其中有许多很实际的问题,我在教学设计上没有很好解决,影响了教学效果。但是,正是因为有问题,大家才会讨论,不是吗?有问题才有交流和思考嘛。以上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言,但是,我还是真心相信行政管理学生可以试试这些经验技巧,没准有用咧~~对于科研来说,业务交流真的非常重要。希望“论文互助工作坊”越办越好!

张雪帆博士目前担任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公共管理学系特聘副研究员,博士毕业于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研究兴趣:公共空间治理,城市理论,公共行政理论,土地资源管理,持有全国土地估价师资格证。他在Urban Studies、The Journal of Technology Transfer、《中国行政管理》等期刊发表论文多篇。他曾获由美国科技应用现象学研究所(IAP)和美国公共行政理论网络学会(PATNET)合办的全美质性研究博士毕业论文奖——2017拉尔夫·P·赫梅尔博士毕业论文奖(2017 Ralph P. Hummel Scholarship Award),获奖论文题为“公共空间产权的意义:基于爱国者公园1976至2007的历史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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