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仪:读东坡诗词 讲东坡故事(三)

安国寺寻春

元丰三年春分时节,苏子静坐在安国寺的一间禅房里,修禅时间超过往日,酉戌相交之时,他虽然感到腹中有些饥饿,但却还是站起身来,怡然自得地磨着墨,准备提笔赋诗,吟咏当日修禅的心得。却见继连禅师托着食盘而入,苏子赶忙放下笔,起身相迎。禅师放下食盘,合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前日读先生《安国寺浴》诗,其中:尘垢能几何,惕然脱羁梏。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 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 这些诗句足以见得居士参禅的感悟颇深呀,今日是否又有所得呢?”

“禅师是来考查我的功课么?”苏子答道。“非也,先生自觉静修,悟性极高,何须老衲考查?老衲到此给先生送盘点心,以济空腹。”继莲禅师边说边指着盘中的鲫鱼饼“再者寻思一下,先生还有哪些放不下的因缘,老衲愿同先生参详……”

苏子看了看盘中,点心做得非常精致,那是一对红鳞、白肚、翘鳍、扇尾的鲫鱼饼,于是,故意打断继莲禅师的话,借以探讨美形、美色、美食的禅理。因而问道:“禅师明明是用修行人的五戒之一不杀生,五戒之四不妄语;常人戒沉溺色、食两欲来考查我的功课吧?却说不是。这便是破了两戒,贪了两欲,禅师认为是耶?”

“先生错了,修行人看事不能只观其表而不察其质,戒杀是指不杀活动的生命物,而活动生命物却有:胎生、卵生、寄生、化生四类。鱼是卵生,而这饼虽有鲫鱼之形,并无鲫鱼之质,即不在卵生之列。再说其色非女色也,而是食物之色。食物无论荤素都以:色、形、鲜、味四美俱全为上,即便是女色,也只是对僧侣的规范,常人若是戒色,生命怎能繁衍?孔子曰:食色性也。对于常人又怎能夺其性。财、色、名、食、睡为人性五欲,只要不占据贪、夺二字,则是无可非议的,是故,老衲讲的真言,并非妄语。”

“但是,禅师所说活动的生命物皆不可杀,未免有失偏颇。人有大奸大恶,伪善狡诈,肆行不法,夺人财物(土地),谋害人命之徒,禽兽,虫蚁与许多化生之物亦有大害,大毒,危及人们生存、生活、生命之类,难道也受不杀之戒吗?”

“惩恶扬善,扶正驱邪,斩妖除魔,抗击外侵,祝愿天下太平,保护众生安宁,乃是佛家本份,此为其一;其二对于出自本性并无意识的猛兽,毒虫当以防御为主,在其未曾危害人们生存、生活、生命时,则不要主动杀生,如此回答,先生满意吗?”

“禅师言之有理。禅师讲惩恶扬善,盖善恶认定在有形与无形两端。就有而言,又在官民两类人群中表现出来。为官者按步就班不越雷池为下善;清洁自律,忠于职守,自保名节为中善;但知国计民生,不知个人祸福,勇于创造进取为大善。为民者,无论从事什么职业、无论富贵与贫穷,凡忠心爱国者,一无损人利己之行;二无违法害众之举;三无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欺蒙拐骗之事;四能为家人、为大众的生活、生存、生命之环境竭尽全力,贡献一切,奋斗不懈,有得无得,无怨无悔者,皆称大善。反之凡是与上述三种官行,四种民事形态相违者,皆称之恶。此为我之浅见,当否?”

“阿弥陀佛!”继莲禅师欣然赞到:“先生见解高超,言辞中自可现儒、道、佛学之光芒。诸如早年的文字,'斋罢何须更临水,胸中自有洗心经。’'人皆趋世,出世者谁?人皆遗世,世谁为之?爱有大士,处此两间;’'笙歌丛里抽身出,云水光中洗眼来。’当下文字:'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万事回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如此等等,都是静修感悟之作,老衲莫能为之,岂敢言教?这些,都是先生已'放下着’的,尚有那些'放不下’的呢,此也是老衲所提出的问题之一。”

“尚有师亲、亲情、友情、山水情和虽然心系民艰、民瘼,却无力排解之情'放不下’,请问禅师高僧:可曾'放下了’父母生养之恩、子女尽孝之情?”

“百善孝为先,纵是出家人当然也难'放下’父母之恩,只是报恩、尽孝的作为不同而已。佛家从广义上尽孝,报恩就是广结善缘,普度众生。这与孔圣人倡导的'泛爱众,而亲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相同。”

继莲禅师将儒家、佛家的共同之处,由此引出。苏子正欲探究儒、佛、道三家最高旨意之同与异,忽然听见寺里的晚课钟声敲响了,禅师急忙告退:“老衲要去主持晚课,先生请到客堂休息吧。”

苏子送禅师出门,转身吹灯后,便去了客堂。客堂被褥已由执事僧烘暖,并将炭火盆移出门外,以避免炭烟熏着。苏子心中感到非常温暖,上床片刻便进入了梦乡,睡到五更时分,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看见院子里面花红柳绿,百舌鸟儿在林中欢快的鸣叫……,苏子觉得心情十分舒畅,他登上安国寺鼓楼,但见黄州城景色是那样宜人,四顾之下,佳景叠出,如画卷般地层层展开。一会儿桃红梨白争相展袂,紫荆海棠灿然夺目;一会儿仙乐萦耳婉转悠扬,美妙笛声在空中回荡;一会儿他看见神态超然,身影飘逸的八仙从天而降。忽然间,他惊奇地看见身着白衣、气宇轩昂的吕洞宾,他将拂尘一挥,招来一位鹤发童颜头戴儒冠和一位银须瘦面步履蹒跚的长者,由手握长笛、风度翩翩的韩湘子引道,走进安国寺院内。随后,铁拐李,张果老以及何仙姑等倏忽隐去。

苏子赶忙下楼,与继莲师趋身前迎,合掌施礼,恭请上仙及高士步入禅堂。方才入座,未待知客敬茶,韩湘子便开仙口:“适才同七位仙长、仙弟闲游了黄鹤楼,又到赤壁,但见文星苏子在此礼佛悟道,修真养性,举态自若,不以贬谪穷困为虑。大有先叔——唐宋八大家之首韩公与先叔挚友——富学不士、甘守清平的卢公玉川之风。是故,经仙长吕洞宾提议,招两位儒学长者一起来看看文星苏子是如何以儒学为体,佛道为用,参透三学真谛,解脱提升自己的。继莲禅师、文星苏子以为如何?”

继莲禅师仍言:“善哉,善哉!此为本寺之幸。”苏子肃然起立答曰:“韩老前辈的雄文《师说》《进学解》《争臣论》,将天下士子的师教,学业,和入仕为官持正道、守廉洁的行为说到极致。晚辈诵读至今。但前辈在论及人性时,将其分割为上中下三等,并将性与情分离开来,以人的才情代替人性,晚辈以为不妥,请前辈斟酌。卢公贤达有'薄夫有钱恣张乐,先生无钱养恬漠。 有钱无钱俱可怜,百年骤过如流川。’的旷达、超然诗句正中后学心怀,只是……”

昌黎打断其话语说:“苏子'只是’之意,是问老叟当年谏阻宪宗皇帝迎佛骨,而今为何来佛寺探究儒、释、道之理吧?其实,老叟与苏子同百舌鸟一样,自以为啼声好听,然而,在不该啼的时候啼了,却是不合时宜的。招致我贬潮州,你贬黄州。因而在困顿中礼佛崇道,修心养性,开悟增慧,明了佛、道、儒及其医、武百家的探究,天文地理、自然法则一概皆相关人事。人事不外乎生存、生活、老、病、死五端。如何认识、看待、面对这五端?儒、释、道三学最终旨意的异同怎么盖定?苏子曾就趋世、出世、遗世的修为,讲过'人皆趋世,出世者谁;人皆遗世,世为谁知’的名言。是故,老叟深信苏子有明三学的认知,盘桓在胸,不妨倾吐出来,在此与我等共同参详可否?”韩湘子,卢仝、继莲禅师皆赞同韩昌黎的提议。

苏子也不推辞道:“后学认为,讲'同’,三学最高旨意归一为“和”,讲'异’,道学以“和”为本原,佛学以“善”为因果,儒学以“仁”为宗旨。道家始祖老子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四法的中心是'和’,天不和,则暴风骤雨;地不和,则山崩地裂;国不和,则战争纷扰;家不和,则妻离子散;人身心不和则疾病纠缠。此为道家之金言。佛家文殊、普贤、观音、地藏四菩萨的理念为:大智、大行、大悲、大愿,最终归于大善,故佛界博施于人,而能济众,普度众生,教俗众广结善缘,广结善果。这样就会实现天地和谐人心向善社会安宁;儒家始祖孔子以“仁”为学说核心,什么是仁?他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其意是:自己立足生存,要让大众立足生存,自己兴旺发达,要大众兴旺发达。又说:惟仁者能好(爱)人,能恶人(憎恨不仁之人)。还讲施仁政,立人本,必以“中庸”之道统之。所谓中庸就是不偏不倚之“和”。是故大和(大善)为贯通儒、佛、道之大道……”

韩昌黎听了苏子这番话,频频点头含笑。韩湘子欣喜异常:“文星颇通儒、佛、道三学之至理,卢仝贤达、继莲禅师有何评价?”卢仝说:苏子果然聪慧过人,其言儒、佛、道三学大道为“和”,确为金玉良言,余以为,杂学乃至诸子百家之大道,也当为一个“和”字。

继莲禅师接着说道:苏居士之悟性极高,来本寺修禅时间虽短,但修为颇丰,善哉,善哉!我佛之大善与儒家奉行之善相同,儒家大学开宗明义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止于至善,即是此意。老衲看来,苏先生执正念探研儒、佛、道不偏不倚,圆通了至理,并且有所发挥,十分难得。

继莲禅师讲到这里,苏子蓦然被一串串百舌啼鸣声,春风舔窗声,和禅寺的晨钟声,将他的美梦唤醒,韩湘子一行飘然而去。他匆匆起床、洗漱、用膳完毕,告别继莲禅师,独自郊游、寻春、看花、观柳、赏竹,至巳时许,返回定惠院。

苏迈见父亲回家,连忙沏茶侍奉,苏子慢饮着儿子新沏的茶,沉思回忆着隐隐约约的梦境,同时再想到自己的处境,虽然有些茫然,但仿佛还是觉得寻到了新生活之春的气息,那些思愁、病眼、郁愤已被春风吹解、吹痊、吹散,于是欣然提笔赋得《安国寺寻春》诗曰:

卧闻百舌呼春风,起寻花柳村村同。
城南古寺修竹合,小房曲槛欹深红。
看花叹老忆年少,对酒思家愁老翁。
病眼不羞云母乱,鬓丝强理茶烟中。
遥知二月王城外,玉仙洪福花如海。
薄罗匀雾盖新妆,快马争风鸣杂珮。
玉川先生真可怜,一生耽酒终无钱。
病过春风九十日,独抱添丁看花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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