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海滩
听老人们传言,我老姑是与三百八路军女战士一起蹈海而死的。狼牙山五壮士、八女投江等英雄事迹早已广为流传,三百女英蹈海的事迹总不能湮没在历史的风尘中吧!二十多年来,我查资料、访专家,结果一无所获。这件事成了我心中的一个结。
老姑离开村庄那年,只有16岁,她心爱的二哥(我的爷爷)为抗击日寇保卫家乡而英勇献身后,生性倔强的老姑决计参加八路军,为兄长和死去的乡亲们报仇。后来,她瞒着家里,在地下党组织的帮助下女扮男装去了清河区根据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聊抗日的事儿,谈到老姑,他们说:“你老姑身材高挑,别看脸面儿有点黑,模样儿挺俊俏的。她就像一头犟驴,她认准的理儿,八头牛拉不回来。”后来只说老姑他们蹈海而死,具体不详。
我深信老姑蹈海之说不虚,一直没有放弃。我不明白那些曾经战斗在冀鲁边区、清河区的前辈们为何没在回忆录里记载此事,也不明白地方史志为啥只字未提。上个月查找资料时,查到一个广饶的老战士曾对人提起过此事,虽然语焉不详,却令人对此更加深信不疑。
一日,惠民县的一个文史界的老朋友打来电话,说惠民县某单位小区内住着一位96岁的老八路,他去采访的时候,老八路提及“女英蹈海”的事。我很兴奋,让他抓紧联系老八路的儿女,征得他们的同意,我要前去采访。
第二天我准备好采访用品,在朋友的陪同下,来到老八路居住的小院。小院前有偏房、大门过道,后有两间正房,院内栽有葡萄、石榴等植物,很有生气。步入客厅,看到一个干瘦的老太婆手持拐杖,正坐在藤椅上等着我们,见我们来到,她动了动身子,直了直腰,招呼我们坐下。
寒暄两句,切入正题。我说了说老姑的事儿,此行就是想了解老姑他们蹈海的事迹。老人听后嘴角抽动了两下,顿了顿,好像整理一下思绪,然后打开了话匣子——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巧了,你老姑这个人我还真认识。我是垦区抗日根据地后方医院的护士,驻地在垦区西十四村,那里有荒草野荆等自然屏障的保护,适合做后勤基地,根据地的被服厂也住在那里。听人说你老姑被领到被服厂那天,女扮男装,口里嚷嚷着“我是来打鬼子的,不是来做针线活的”,被服厂厂长陈英杰劝说不听,最后反问道:“打鬼子得有真本事,你会打枪吗?你会拼刺刀吗?你会扔手榴弹吗?……想当花木兰得有花木兰的本事,现在这里干着,以后有机会……”此后你老姑得了一个外号“邢木兰”。
要说蹈海的事,得从鬼子的“二十一天大扫荡”说起。根据地得到鬼子纠集两万人进行海陆空大扫荡的情报,杨国夫司令员制订了“翻边战术”——从敌人的“扫荡”包围圈的空隙“翻”到兵力空虚的沦陷区去,打击敌人,粉碎“扫荡”。后勤机关非战斗人员的任务是毁坏水井,藏好粮食、被服、武器、重伤员,采取各种形式躲避鬼子的扫荡,军区还安排了一个区中队予以保护。我和医院的工作人员在村外挖了多个土坑,将230多名重伤员藏在里面,上面用柴草做好伪装,除留下少数护士看护外,还安排人充作村民,寻机给他们送水送饭。有的后勤人员也利用这个方法躲藏起来。我们医院和被服厂好几百人,躲藏不及,只好混在百姓中间往东走。
杀气腾腾的鬼子数千人尾随在后面,也不放枪。负责保护后勤机关人员的区中队队长张希亭明白了鬼子的阴谋诡计——将八路军和老百姓赶到渤海里淹死,张队长与战士们合计了一下,决定择地拼死一搏。经过一阵激烈的战斗后,区中队队员全部牺牲。
鬼子仍然尾追不舍,战士们带的水和干馍片只够三天的,眼见得要断顿。被服厂陈厂长和我们医院的张国忠院长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以前鬼子来扫荡一般也就是二三天,这次看来大有不同。经过商量了,他们一方面让大家相互转告节约水粮;一方面紧急召集混在百姓中间的男战士,阻击迟滞敌人。被服厂和医院以女战士为主,最后只召集了二三十人。当时非战斗人员每人只配发了三个手榴弹,有枪的只有陈厂长和张院长两人。于是他们又从女战士手里搜集了一些手榴弹。张院长带领他们埋伏在鬼子必经的一片红荊地里,伏击敌人。陈厂长负责组织两个单位的女战士继续撤退,等待救援。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持续了两三个小时,然后一切归于沉寂,没有一个男战士赶过来……一天天过去了,战士们饿了、渴了、累了。陈厂长是经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他就跟大家讲长征的过草地、爬雪山、吃皮带的故事,鼓励大家。眼见得鬼子步步紧逼,离海越来越近,陈厂长将战士们召集起来,清点手榴弹个数,决定在海滩上的红荊地里背水一战。
“轰”“轰”“轰”……战士们愤怒的手榴弹投向了逼近的敌人。手榴弹扔光后,陈厂长慷慨陈情:“战友们,鬼子重兵合围,看来我们突围无望了。目前摆在我们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是被鬼子俘获,受尽凌辱而死;一条是保全名节,蹈海而死。大家说,该怎么办?”“蹈海而死!”大家齐声说。“那就让我们手挽手,面朝大海……祖国会记得我们的,历史会记得我们的,杨国夫司令员会为我们报仇的。”“抗战必胜,中国人民万岁!”大家高喊着口号朝大海走去……
我被鬼子打伤胸部昏迷过去,大家以为我死了,撇下我留在海滩上。战友们的喊声唤醒了我,但我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大家一步步走向大海,眼看着个头高挑的邢木兰最后一个没入水中,受伤战士们的鲜血染红了海水……
你老姑临终前那决绝神秘的回头一望,尤其让我不忍直视,痛彻心扉。后来,我被前来救援的八路军一部救起。这次反扫荡,我军虽然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最终取得了反扫荡的胜利,度过了抗战最困难的时期。
抗战胜利那天,我在部队开完庆祝大会以后,一个人静静地来到海边,我要把胜利的消息告诉已经牺牲的亲爱的战友们。我站在以前受伤的地方眺望大海,蓝色的海水一望无际,似乎这儿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海滩上那片红荆树,经过烈士们鲜血的浸染,花开得特别红艳,灿烂,宛如一片明霞。
我本想倾听老姑一个人凄美壮丽的独唱,却收获了一场激昂壮烈的雄伟合唱。恍惚之间,我告别老八路,泪眼婆娑中,眼前浮现出一片红色的海滩……
作者:刑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