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老康,那一口小酒
本文作者王怀宇
老康当年办的杂志叫《群众文化研究》,不过就是省群众艺术馆主办的内部刊物。《群众文化研究》发行量虽小,但并不影响全省各地文化馆、文化站的“群众文化论文”从四面八方寄送过来。《群众文化研究》的主编由省群众艺术馆的领导兼任,领导大多数时间都是忙于各种行政事务,极少有时间字斟句酌地看稿子。这样一来,干具体活儿的编辑部主任——老康就既是三孙子,又是大判官了。
中学语文教师出身的老康为人厚道,早在十几年前就当上《群众文化研究》编辑部的主任了。当上主任的老康也和当年做普通编辑时一个样儿,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老康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平凡造化,虽说再往上走一步就是副馆长,但那绝对不关老康的事了。老康深知,自己不具备那好高骛远的本事。在单位所有人的眼睛里也是这样,如果不出大的意外,老康会十分稳定地一直坐在编辑部主任的位置上,直至有一天从这个位置上安静地退休。
天生本分的老康除了认真工作之外,就是喜欢读外国文学作品。在全国范围的群众文化工作者里,常年自费订阅《译林》和《世界文学》的人也不会很多,但老康肯定是其中的一个。老康唯一的毛病就是好喝点儿小酒儿,所以,下边人来送稿子时,就顺便找他喝点儿小酒儿。只要老康时间上能安排得开,他基本上都不会拒绝。
“好事儿啊,喝小酒不是好事儿吗?”老康欣然前往时也从不扭捏造作。
如果喝完酒回来发现稿子实在太差的话,老康也不后悔。那就不给发呗,也没啥大不了的,这个问题老康从来不怕;老康就怕那种情况发生——拿到手里的是有点玩艺儿又没啥大意思的稿子。一碗鸡肋似的,没啥可吃的,又舍不得马上扔掉。遇到那种情况,好心的老康就得摊上两三个晚上来慢慢帮着修理。因为老康一向办事认真,又不会抄近道。有时,老康几乎就是为人家重新写了一篇,直到稿子四脚落地发表出来才算了事。
时间长了,下边人也摸透了老康的脾气,不管什么稿子他们都敢给老康拿上来。碰上老康心情好,就可能帮着改一改。等到哪一期实在缺稿子时,没准儿就能以打打补丁的方式给用上。万一呢?下边人也想开了,这样的稿子发了算拣着,不发也没啥损失。不就是请老康喝顿小酒儿吗?大老远来到省城了,就算不发稿子不也得借机喝点儿吗?再说了,自己不是也跟着喝了嘛,不也一起高兴了嘛?真的没啥。甚至还有人觉得占到了大便宜,让老康这么有意思的厚道人陪着喝点儿小酒儿,不给人家掏出场费就不错了。人家那可是省群众艺术馆的大主任啊,寻思啥呢?
省群众艺术馆的同事有时就看不下去了,见老康汗巴流水地趴在办公桌上改那些破稿子时,有人还表现出了难得的同情:“老康,你这是图个啥呀?有的小酒啊,咱干脆就别喝了,这是何苦呢!”
老康就慢条斯理地边吧哒嘴边开玩笑地说:“这小酒得喝,这小酒可不能不喝,这小酒要是不喝了,那还哪有群众文化了?” 他有意把“这”说成“zei”,并说成又长又重的去声。接下来,老康会停顿一下,再吧叽几下嘴,意犹未尽地接着说:“但这小酒呢?也不能白喝,这小酒要是白喝了,不喝出点儿感情和感觉来,以后的群众文化工作还咋做了?再难,这小酒咱们也得坚持喝下去……”老康把玩笑说得很认真,恨不得也要就此写出个论文似的。
大家听着是玩笑话,可仔细一琢磨,老康说的似乎又非常在理,甚至可以说很精辟。搞群众文化工作,整天苦巴苦业的,没啥油水不说,也不怎么风光,那还不兴图个乐呵呀?大家不都是人吗?谁不想让平凡枯燥的生活多点儿乐趣呢?
也许是因为老康平时太老实的缘故,小酒喝大了的时候,本分的老康就常常有点儿走板儿,就多多少少表现出一些穷文化人的臭毛病来。比如,一本正经地和别人撒着小谎啦,把平时的文明词儿恰到好处演化成模棱两可的脏话啦,和单位那几个中老年妇女开几句半荤半素的玩笑啦……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老康已开始注意克服自己的毛病,尽量控制喝小酒次数,也尽量控制自己不往大里喝。
但盛情之下还是经常有喝大的机会。喝大了从外面回来的老康,就留下了不少经典画面。
有时候他晃晃悠悠,神仙一样走在省群众艺术馆并不宽敞的走廊里。由于脚底下发飘,远远望去,他就像在东一下西一下无比亲切地抚摸着群众艺术馆那长长的走廊……用老康自己的话说,他在画腾云的大龙呢。每当这时,省群众艺术馆整个走廊就都是老康的了。
老康喝小酒后的开门最为经典:老康个头儿不高,钥匙用一条不太长但很油亮的枪纲拴在裤带上。办公室的钥匙孔稍高一些,平时老康脚后跟一抬,钥匙准确入孔,没问题,开门绝对是件很轻松的事儿。这天老康小酒儿真的喝大了,想和平时一样去开门,可开了好半天,就是无法把钥匙插到锁孔里去。看着老康摇摇晃晃,后脚跟一抬一抬地开门,管收发的胖姐的粗腰都笑弯了,一身肉也跟着乱颤,就把很多人都笑出来看热闹。有人就喊:“老康你这是干啥呢,开个门赶上配老牛费劲了?”老康则旁若无人的样子,脚后跟又从容不迫地抬了无数次,最后总算把门打开了。还一边往里走一边叨咕:“世上无难事,就怕坚持人。啥事你都急不得,你得坚持到底,这不就成了,干群众文化工作不坚持哪能行呢?”
玩笑归玩笑,但老康酒后开门还是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康的确没啥太出众的地方,但就是常有让人一想就笑的绝活儿——尤其沾了点儿小酒。
“好事儿啊,喝小酒不是好事儿吗?”尽管有时出点洋相,但老康事后还是那个样子,从不扭捏造作。有时他还主动和大家提起自己的糗事:“事情也不能完全怪我老康,那都是小酒造成的临时状态。”
老康退了,就是从编辑部主任的位置上安静退休的。省群众艺术馆的走廊还是从前那个走廊,细长的,回响着来人的脚步声。可是如今的脚步声,听在耳朵里都显得既守秩序也讲节奏,听不到七扭八拐的“画龙步”了。跟老康共事过的人也都不年轻了,大家还是时不时提起老康。现在被说起的老康,还是每天按时上班下班的那个人,还是认真地编着《群众文化研究》,还是经常汗涔涔地给下边的作者改着稿子——可这些都不及那个爱喝小酒的老康更让大伙津津乐道。
《群众文化研究》还在办,烂稿子还是经常收到。每当这时,有人就会说,“要是老康还在这儿,又得一顿小酒改一宿烂稿了”。
有人就会接话说,“那是,那是,酒后开门,咱们又有热闹看了”。
经常鸦雀无声的办公室于是响起一阵笑声。还没笑罢,老康喝过小酒后的声音就隐隐响了起来。那个声音说的还是从前的老话:“这小酒得喝,这小酒要是不喝了,哪还有群众文化了?但这小酒呢,也不能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