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东轶事】第二十四章 血战无端(下) 连载51

冷眼看逐鹿

热泪洒神州

秉笔问道义

破胆书黎庶

《庙东轶事》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长篇社会纪实小说,展示了二十世纪30年代——80年代初,华山脚下的历史演变,是富有秦东地域特色的长幅画卷。所叙牛门一家,遭际坎坷,人生起伏,各领风骚。
牛保国——他曾经是中共地下党员,四十年代后,却又成了国民党乡长,解放前夕还枪杀过一名地下共产党员,“文革”期间险些因此要了命,谁料到八十年代,一转身又红得发紫,成了县政协委员“牛百万”,由于无视国法,最后竟又一次锒铛入狱;更不要说在他一生中所发生的那些风流韵事——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牛保民——牛保国的哥哥,一生勤劳俭朴,精明正义,且热心公益事业,然而世道总是与他过不去,每次运动都受冲击,最后忧郁而死——这是理该如此,还是天道不公?
牛德草——牛保民的儿子,他妈一心想按照自己意图,把他培养成个勤快、地道的农民,可谁知道他苦苦拼搏,坚决与命运抗争,用纸、笔从社会夹缝撞出一条生路,崭露头角,终于冲出农门,成为一名初见成效的文学创作者。这又到底是人闯世事,还是世事造就人?
凡此种种,怎能不叫人拊膺慨叹“世事多变,人生无常”!
欲知详情,请览全书……

社会底层之呻吟,平民疾苦之呐喊!

第二十四章  血战无端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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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黑熊的枪这一走火,把他们联合司令部的行动目标就彻底给全暴露了,逃跑在他们前面,与他们已经相距很近很近了的工农革命委员会那些人,忍不住有人就喊出了声:“快,联司的人追上来了!”联合司令部人黑地里也从这一声惊呼中,判断清楚了工农革命委员会人在他们前面的准确方位,互相招呼道:“追呀!他们在向东南方向跑。”双方的气氛一下子就都破格地紧张起来。
跑在前面的工农委员会总指挥赵如海,这时候已经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把上衣前胸的扣子全都解开了,敞着怀,一手提着一把盒子枪,雄姿勃勃,大有不减当年勇之气势,沉着冷静,遇事不慌,当机立断,立刻命令手下两个体质强健的工农干将,架起李满祥,飞速往前奔跑。谁知道,当他们正拼命惶惶往前跑着的时候,突然一道河横在脚下,挡住去路。隔河向对岸张望,河对岸黑糊糊一片,像是工厂的厂房,按方位推断,这大概是跑到西北第二合成药厂的西侧了,面前这道河,有可能就是仙峪河。
仙峪是一条向南一直伸到秦岭深处,华阴和洛南交界地方的山谷,里面道路十分险要,雨季根本无法通行,山口有一段路,至今也还都是用木头在半山腰架的长空栈道,易逃难追。于是赵如海果断地一挥手,招呼他身后的人说:“快!抓紧时间,往仙峪撤!”
司令一声令下,工农革命委员会人立刻急急忙忙就遵命沿着仙峪河西岸的羊肠小道,折身向南撒腿跑开了。然而怎奈他们有李满祥拖着,再跑也还是跑不理想,万分的力不遂心,死活都甩不掉身后联司造反派红卫兵的追逼。眼看屁股后头追上来的联司造反派那些人,个个犹如索命三郎,人人就像饿虎扑食,气势凶猛,不怀好意,死死咬住他们不放,且一步步在很快迫近,干着急,没办法。
就在这黔驴技穷,千钧一发,危在燃眉之际,工农革命委员会的这些人,逃到了仙峪口的一座水磨旁边。李满祥面对水磨,紧皱眉头,驻足片刻,稍作筹思,突然一把推开搀扶他的那两个工农战友,趁机猛地从另一个人手里夺过一挺轻机枪,无比果断地对赵如海说:“赵司令,我现在实在是跑不动了。为了保存我们实力,你就别再顾我,赶紧带领革命战友,往仙峪深处撤吧,先到洛南避避风头。我给咱在此狙击敌人,断后!”
赵如海严肃而冷峻地说:“不行!那绝对不行。这回不是以往,你可以依仗你的无比勇猛逞能。现在你是病人,知道不?”
李满祥急不可待地说:“我知道。反正我现在挣死也都跟不上你们,执意扎挣着跟上你们往前跑,那反倒还是个累赘,会拖住你们的,咱们今儿个就有可能全都死于非命,被联司这伙熊货给一锅端了。”话音未落,他飞起一脚,朝水磨门踹去,紧跟着又用肩膀儿头向水磨门猛地狠命一撞。那水磨门扇经受不住他这一连两下子的猛烈撞击,哗啦一下子,当即就被撞散了架。李满祥闪电似的“嗖”一声,一眨眼就钻进了这水磨房,躲在向北窗子下面的墙根儿,对着联司红卫兵所冲来的方向,没命地开枪猛烈射击起来。
“满祥兄弟——”黑地里,赵如海一时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嘶哑的呼叫声里满是哭音。然而还没等他呼喊结束,联司追上来的那些红卫兵造反派战士,就向他们开枪,集中火力射击了。一阵乱枪响过,这些人发起了疾风暴雨式的进攻。工农委员会的总指挥赵如海无可奈何,只好头一扭,不得不带领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二三十个工农委员会中坚分子,飞速向仙峪疾奔而去。
“快!赵如海这熊带着工农革命委员会那一伙狗日的,往仙峪跑了。别让他们跑掉,赶紧追!”联司干将赵红卫一马当先,冲在最前边,联司阵营中叫喊得也只有他最邪乎。他一边急匆匆地招呼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些联合司令部猛将,一边自己奋不顾身地率先向前猛冲而来。“踏平反革命组织工农革命委员会!”“活捉资产阶级保皇狗赵如海!”联合司令部的人你一句,我一句,乱七八糟地咋呼喊叫着,相互仗胆助威,一窝蜂地往上冲。
李满祥躲在水磨房里的北窗台背后,听着联合司令部人那一声声嚣张至极的呐喊,直恨得咬牙切齿、两眼冒火,恨不能一下子把这伙熊挨球的都给打死。他以水磨房的北檐墙为掩体,借助这个有利地形地物,把怀里所抱着的那挺轻机枪,从窗子口儿伸出去,摸黑朝着喊声发出的方向,嗒嗒嗒嗒,狠劲儿就扫射了一梭子子弹,同时嘴里恶狠狠地骂道:“狗日的,我叫你狂!‘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你们来,我要你一个个都吃我这洋落花生豆儿!”
机枪响处,只听联司一方立马有人“啊!”的惨叫一声,这是冲在最前面的赵红卫给中弹倒下,做了头名鬼,抢先跟着黑白无常到阎罗宝殿报到去了。
“趴下,趴下,都快趴下!”联司总司令刘联合,立即下令手下的人卧倒隐蔽。接下来两方就相持、对打起来,枪声像过节庆典放爆竹一样密集而急促,四野里,响声、回声连成一片,子弹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迎面飞,又像下霈雨一样直朝对方射去,一时间谁也分不清是谁在打谁。
仙峪是秦岭山脉中紧贴华山西侧的一条峪道,华山山势的奇险在仙峪这儿风貌犹存,气势一点儿不减,峪口一段老长不短的道路是在悬崖绝壁上凿孔塞木而搭成的栈道。它虽然没有华山的长空栈道那样高陡险峻,让人深不见底,望而生畏,不寒而栗,但也够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咽喉之处。这样的山路即使大白天人走,也触目惊心、不寒而栗,更不要说是晚上了。
山口外不远的一二百米处,就是“工农”战友李满祥舍生忘死扼守着的那座路边水磨房。此时李满祥在那里死死狙击着联司人的猛烈进攻,苦苦坚持都已经快二十分钟了,其目的就是让他们工农革命委员会的那些人,利用这个间隙,顺利跑过山口栈道,进入仙峪内相对安全的地带。
双方对峙,相持不下.这时只见太白星起,东方渐白,眼看即将天亮。联合司令部的人知道再也不能在这儿一个劲儿地拖延时间了,不然天一大亮,一切就都不好说,于是打算破釜沉舟,很快结束这场鏖战。他们一面让一部分人在正面不停地向那个躲在水磨房里的李满祥开枪射击,佯装进攻,以牵制其注意力;另一方面又派几个胆大心细的勇敢红卫兵,从路东边的河槽与路西边的庄稼地里分头绕道迂回,摸索着向水磨房包抄过去。在摸到离水磨房不到三十米远的地方,这些人就趴了下来,一齐雨点般地向水磨房投掷手榴弹。
黑地里,扔出去的手榴弹,有的落在水磨房外面的墙根儿前,当然也有凑巧从水磨房朝西所敞开的那道门扔了进去的,顿时爆炸声响得震天动地,火光冲天而起,这座水磨房一眨眼就被炸得几乎给翻了过来。工农革命委员会里这个年轻有为、英勇果敢的李满祥,风华正茂、前程似锦,瞬息间没奈何也就被炸得粉身碎骨,血肉横飞。
站在仙峪口栈道上的那些工农委员会成员,回首北望,眼巴巴看着所发生的这一切,干着急,毫无办法,对此莫不潸然泪下,痛哭失声。总司令赵如海一跺脚,向北大放悲声,竭力吼道:“满祥同志,我的好战友、好兄弟——我们一定回来为你报仇!”然后一声令下,指挥手下人很快拆毁脚下栈道,顺着峪道,毅然向南奔去。
整整一个晚上的摸黑浴血奋战,天大亮时战斗终于胜利结束了。由于仙峪口的进山栈道被工农革命委员会的人拆毁,联合司令部的人一时无法进山,继续追赶逃进仙峪深处去的那些个工农革命委员会残部,于是只好抬起自己战友赵红卫的尸体,收兵回营。他们一马踏平了工农革命委员会总部,使华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局势得到了空前统一,回到大本营孟至塬后,立马拔营起寨,离开了偏安多日的孟至塬火车站,敲锣打鼓,红旗飘扬,风风光光班师又重新返回到红联指以前的驻地——西岳庙。同时,他们还在西岳庙街的人民剧院,隆重召开了一场声势颇为浩大的“声讨工农革命委员会反革命罪行暨沉痛追悼革命烈士赵红卫同志”大会。
大会早上八点钟准时召开,在“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的行动口号感召下,联合司令部所属各路红卫兵造反队,行动可整齐划一了,极准点按时,到得齐刷刷的,个个零误差。红卫兵们的革命激情更是高涨异常,从没见过他们什么时候有像今天这样严密的组织性、严明的纪律性以及巨大的凝聚力,真让人望而叹为观止。他们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无限悲痛地哀悼为华阴文化大革命事业献出宝贵青春和可贵生命、英勇牺牲的那个自己的亲密战友——赵红卫烈士;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地揭发,批判,声讨工农革命委员会的倒行逆施,冒天下之大不韪,惨绝人寰地枪杀革命红卫兵战士赵红卫的反革命暴行;发誓要为罹难的革命烈士报仇,与工农革命委员会不共戴天,血战到底,其悲痛之至,几乎誓天断发,也许有一天自己的亲爹、亲妈,驾鹤仙逝西归而去了,他们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伤心、动感情,因为“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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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怀激烈的声讨大会开完后,他们远远兴犹未减,仍不肯就此罢休,抬起赵红卫尸体,列队来到西岳庙街上,高喊着革命口号,开始进行游行示威。
游行示威的队伍,由西岳庙街东头儿一直排到街西头儿,密密匝匝,层层叠叠,让人见其首而不得见其尾,见尾又不得见其首。八行纵队并排同时往前行进,走在游行队伍最前列的尽是些腰圆体壮、全副武装,骑着摩托车、戴着大墨镜,虎视眈眈的彪悍小伙子,他们耀武扬威的在为之缓缓开路。
接下来是六十四面彩旗,八纵八横,排成方队,簇拥着一面上书“红卫兵联合司令部”的魏体金字大红旗,红旗猎猎迎风招展,威武壮观。再接下来是由四个人抬着一个纯用绸缎做成,有一整间房子那么大小的大花圈,花圈两边垂着两条长长的白绢,上写着“光照千秋映日月,名传万古彰懿行”挽联。
后面紧跟着的就是由十六个人抬着的一副用三寸厚的柏木板做成的四扇囫囵黑油漆棺材,棺材没盖盖儿,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所装的那赵红卫尸体,尸体上苫着一面红旗,红旗上写着“赵红卫烈士永垂不朽”几个字,耀眼夺目。抬棺材的人一个个袒胸露臂,怒目圆睁,腰间系的皮带上斜插着把光身子盒子枪,杀气腾腾,十分怕人,让人见之后脑勺直冒冷气。
棺材后面紧跟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卡车的司机楼顶上绑着两个朝前“八”字分开的高音大喇叭。喇叭里不停地高唱着流行一时的革命歌曲,振振有辞地播放着批判工农革命委员会背离毛泽东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明斗暗保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文章,宣传着自己一派那些“正确无比”的革命主张和在批斗封、资、修过程中的赫赫战功。两个高音喇叭后面,居中架着一挺子弹链老长老长,一直垂到司机楼后车厢里的重机关枪。车厢里,重机枪后面,全站的是全副武装,雄赳赳、气昂昂的红卫兵战士。
汽车后面紧跟着的是乐队,洋鼓、洋号,敲打吹奏,节拍鲜明,气壮山河,似乎位于南面高耸入云的华山和位于北面滚滚东流的渭河,都发出了阵阵回声;打腰鼓的红卫兵女战士,手起臂扬、手落鼓响,把那斜挎腰间的羊皮腰鼓敲打得动作惊人一致,鼓点稠密,有条不紊,让目睹耳闻者无不为之咂舌,惊叹不已。
再接下来,后边紧跟着的这才是联合司令部下属各路红卫兵造反队排得长长的,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那游行队伍。这些队伍,每一部分的前头都打着一面标明自己组织单位的大红旗,依次是:孟至塬血与火造反队、“八八”红卫兵、渭滨红联指、岳庙鬼见愁、五处听惊雷、刺刀见红敢死队……
浩浩荡荡的游行示威队伍,在节气刚立秋但中午天气还十分炎热的西岳庙街道上,边走边斗志昂扬、激情满怀地高喊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对来犯者只有一顿好打!”“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为革命烈士赵红卫同志报仇雪恨!”“牢记血泪仇,不忘战友情!”“血债血偿!”“工农革命委员会逆历史潮流而动,没有好下场!”等旗帜鲜明,战斗感召力极强的口号。
就这样,白天一整天,他们都在有声有色、热血沸腾地闹腾着,怒而不息地革资产阶级反革命路线的命,直到下午日落西山的时候,一个个折腾得饥肠辘辘、精疲力竭,人困马乏得几乎连腿都抬不动了,这才不得不偃旗息鼓,把赵红卫尸体风风光光地掩埋在孟至塬火车站铁路旁边,用石块、水泥砌成的一座坟墓里,各自散去完事。
时隔一个多月,大概是将近中秋节的时候,联合司令部在西岳庙街的人民剧院里,又饶有兴致地召开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庆祝大会,热烈庆祝他们这段日子以来,文攻武卫,文化革命所取得的伟大胜利,进一步用悼念“革命烈士”赵红卫的形式来激励联合司令部各路红卫兵、造反派的革命斗志,以求得更加紧密地团结联合司令部全体红卫兵战士。
会上,他们自己组织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了精彩的自编自排舞蹈节目,并伴舞边跳边唱着感人泣下的歌曲:“红心向太阳,人民心向党,红卫同志为我们树立榜样……”台上战歌嘹亮,台下群情激昂,在场的所有人情不自禁地用手打起拍子应和,台上台下配合默契,相得益彰,既而他们热血沸腾,整个会场齐声高唱,振臂高呼。
庆祝大会正开到兴高采烈、众志成城的高潮之时,突然有人走上舞台,按照“落实最新指示不过夜”的原则,朗声宣布了一条爆炸性新闻:“根据中央‘还是革命委员会好’的最新指示精神,全县造反派、红卫兵,各革命组织,现在以联合司令部为核心,形成了空前的革命大联合,华阴县革命委员会胜利成立了!”
接下来就有人宣布了华阴县革命委员会的组成人员:革委会主任自然由联司总司令刘联合出任,副主任由联司孟至塬分部的司令施明理和另外一个既不十分靠近联司,又和工农委员会有过不小磨擦、不共戴天的造反派组织头头儿担任。总之,他们所宣布的由华阴县所有革命造反派组织,大联合而成立的革命委员会,组成人员中没有一个是工农革命委员会的人。在他们心目中,可能早已都把“工农革命委员会”这个造反派组织的番号,给撤销了。
台上的人,把华阴县革命委员会组成人员,刚一宣布完毕,台下以及人民剧院门口儿就鞭炮齐鸣。鞭炮响时火光一片,响过后炸碎的炮皮纸,地上厚厚铺了一层,浓烈的火药味呛得人一时几乎连呼吸都有些不自然起来,有的人甚至忍不住都在一个劲儿地咳嗽。整个会场霎时烟雾笼罩,视线模糊不清,空气浑浊不堪。
这时所有与会的人,都已经陷入了一种狂热的欢腾状态,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什么空气的清新与否,高兴至极,忘其所以,欢呼雀跃,振臂高喊。一个人引领,其他人可着嗓门儿应和:“伟大、光荣、英明、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革命的伟大导师、统帅、舵手,心中永不落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岁!”“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接着有人即景生情,紧跟上又添了一句:“革命委员会万岁!”这一声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的高呼,像滔天波浪,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周围的一切声响,真让人有一种“一花开时百花杀”的感慨。
夜深,会散了,联合司令部的头头脑脑们,一个个也都疲惫至极,他们带着一批不离自己左右的干将、“铁杆儿”,又回到西岳庙他们那驻地去了。这帮人今天真可谓是风头出尽,风光无限,一个个在灏灵殿或者是殿两旁厢房里自己的床榻上躺着,不一会儿就香香甜甜,美丝丝、乐滋滋进入了理想的梦乡,塌塌实实睡熟了,嘴角流着涎水,口内含糊不清地说着呓语,在睡梦中,又兴犹未尽地回味起今天会场上那壮怀激烈的气氛和振奋人心的场景来,似乎觉着革命至今,已经彻底胜利了,政权好不容易夺到了手,今天的大会,就是一个千锤打锣,一锤定音的会。
你看,工农委员会的残部全被赶进秦岭的深山老林、荒无人烟处,缩头乌龟似的,不是再也不敢露面儿了吗?彻底完蛋了!原来还有那么几个不太顺从的毛猴猴儿小股造反派组织,现在一看联司势力强大了,也就都俯首贴耳起来,再也不敢造次节外生枝,事事都唯联司马首是瞻;可以说从此鞭敲金镫响,人唱凯哥还,万事如意,天下太平,华阴这片人杰地灵的沃土,彻底成了自己联司的一统天下,一切都是联司说了算,这下可算称王称霸了,当然也就完全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高枕无忧了。造了一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能造到今天这份儿上,夺权捞到这样一把儿稻草,也还真不容易哟!当然,牺牲少许人也不亏,值啦!
可是,就在他们被胜利冲昏头脑,躺在床上,“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美滋滋正做着得意梦的时候,就在他们嘴里嘟嘟哝哝,含混不清地正说着那些可人称心的梦话的时候,也就在他们嘴里所流下来的那滩黏糊糊的涎水浸湿了头底下一大片花枕巾的时候,有一股人马却正在神不知、鬼不觉,悄无声息地从秦岭深处荫翳蔽日的老山林里出发,沿蒲峪羊肠小道,以离弦箭之势,摸黑不怀好意地向他们的驻地——西岳庙老巢扑来。
这帮人不是别的,其实就是前些日子被他们联合司令部以武力强行赶到秦岭山里去的工农革命委员会那一伙。这伙人自那一次战败被迫从仙峪进入秦岭山脉,展转绕到华山背后杳无人迹的地方,千辛万苦翻过黄甫峪,跨越方山坪,攀悬崖、登峭壁,终于来到华山东边的另一个山头——龙脉寨。
龙脉寨这地方可与众不同了,它北面是高耸万丈、直插云端、猿猱愁攀的峭壁,居高临下,可以鸟瞰渭河、洛河与黄河交汇处一带的渭河平原,地势十分险峻;而向南朝秦岭深处的一面却是一个意想不到,地势平缓而向阳的大仰滩洼,故而又名“朝阳山”。人常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说来也怪,就在龙脉寨高高的山尖儿上,竟然还有一眼四季不枯的清泉,水流汩汩,这里真是一块儿世外天府之国,能养得住人的风水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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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地方,关中东府一带,人们中间颇为流传着一段段优美的传说、佳话,说是上古时候有只凤凰从上空飞过,把一根羽毛落了下来,后来羽毛插着的地方就流出了这么一股滋润沃土,永不枯竭的泉水,因之这里还有一个名字叫“留翎寨”。又有人说,春秋战国时候的伍员(子胥)在临潼斗宝时,柳下跖(展雄)带领一支奴隶起义军,有近万人马,就驻扎在这龙脉寨,居高临下,向北扼守着山脚下横贯南北的大禁沟,阻挡住并吓退了山(崤山)东十八路诸侯王。禁沟,那可是战国时期秦国的东边界,向北一直要通到历朝历代都必须派重兵把守的咽喉要地、军事重镇潼关。
西汉古今著名的四知先生,彪炳青史的廉吏,关西夫子杨震,就诞生于这座山脚下的水峪,后曾在此山设馆授徒。
中华人民共和国解放初期,因此处地势险要,与外界四面隔绝,容易看守,加之朝南的洼地、缓坡不仅向阳,而且土质肥沃,气候适宜,水源充足,能种庄稼,国家一度还在这里设过劳改场,把当时一些触犯刑法较轻,判刑期限较短的犯人,放在此处劳动改造。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里只要设岗哨把住西南边上下山进出的路口儿,从其它三面是没有办法能够攻得上来或者出得去的。工农革命委员会的那些逃亡之徒,来到这里,一看这地方处于三省(山西、河南、陕西)、三县(华阴、潼关、洛南)交界,宜守难攻,安全系数绝大,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去处,于是就落脚这里。
他们在这里休养生息了一段时间,就向南进行革命串联,跟洛南县的红卫兵造反派联合起来,订立了攻守同盟。今天晚上,他们就是借助洛南红卫兵的强大势力,一个回马枪,直奔华阴的西岳庙杀来。
这些人,决心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收拾联合司令部的这一帮帮子不是东西的东西。你敢吃我肉,我就敢喝你血;吃你一碗米儿面,今天得来还你一锅腊八粥。他们这些人同仇敌忾,英勇无比地摸黑向前进军,革命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就得要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精神,就要勇于斗争,敢于流血牺牲;只有彻底砸烂一个旧世界,才能完全建立一个新社会。无产阶级的革命理论,放之四海而皆准地成了他们强大的精神支柱。
这伙人从西岳庙东南角城墙较低的地方设法爬了上去,继而登上五凤楼,然后从城墙内侧,五凤楼两边,俗称马道的斜坡上摸下来,潜伏在棂星门外“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石碑旁,通过棂星门,把院内动静窥视了好大一会儿。只见棂星门以内,直至灏灵殿前一片地面较开阔的院子,中间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南北甬道,“天威咫尺”石牌楼巍峨森严地矗立当中。甬道两旁尽都是蓊蓊郁郁的千年古柏,扭腰捩颈、苍老遒劲地站在黑茫茫的夜幕之下,遮蔽着天空,使得整个院子更加增添了几分黑暗和阴森可怖。
院子里,直到灏灵殿近旁,甬道左右才有一些旧时称作御书房的厢房。联合司令部的人就都住在灏灵殿和殿两侧的那些厢房里。工农革命委员会的人一看,此时院子里静悄悄,黑洞洞一片,连个人影儿都没有,联合司令部的人忙碌了一整天,这会儿早已都睡得七更打八更的了,没有丝毫防备,也没有一个人察觉他们的到来。
兵贵神速。时不可失,机不再来。于是他们这些人就抓住这个大好的有利时机,悄悄摸黑,迅速向灏灵殿及御书房靠近,打算伺机扑上去,打联合司令部人个措手不及;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往灏灵殿还没前进多远,就被联司一个起夜的老红卫兵给发现。这人不是别人,就是东风人民公社立新(庙东村)生产大队的革委会主任王黑熊。他这人年岁有些偏大,因而夜尿频多,睡得迷迷瞪瞪的,憋不住只好起来撒尿,提着裤子正往外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忽然看见院子里,柏树阴影背后,影影绰绰似乎有人鬼鬼祟祟,正在向他们所住的地方移动。他潜意识立马慌里慌张地可嗓子大喊一声:“谁?给我站住!”随即扭身掉头,撒腿就往屋子里跑。
工农革命委员会的人,这会儿一看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就再也顾及不上什么了,于是边齐声呐喊着:“同志们,为死难战友李满祥报仇,冲啊!”边开枪,不顾一切地向灏灵殿及其两旁的厢房猛冲上去。王黑熊他们连忙躲到墙角,一边朝着没命往上冲的工农革命委员会这些人开枪还击,一边大声喊叫:“都快些,工农的人偷袭咱们来了!”
一霎时,联合司令部的人就全都从睡梦中惊醒,炸窝了,匆匆忙忙操起武器应敌。这时候只听他们的总司令刘联合指挥若定,发号施令说:“革命的同志们,不要慌,给我顶住狠狠打!轮番阻击敌人,依次向后楼撤退,抢占制高点,坚决击退来敌的猖狂进攻!”
于是联合司令部的人,一部分抵抗,一部分后撤,分两拨儿交替着有序后退。经过一番惨烈地激战,最后他们终于退到西岳庙北城墙上的望岳楼(万寿阁)上,把机枪架在望岳楼二楼朝南的窗子口儿,用密集的火力,死死封锁住面前通上城墙的马道。
只说这西岳庙北城墙的马道与南城墙的颇不相同,它虽然也是用石条在斜坡上砌成的一级级台阶,但是不是直上直下,而是城墙基部的一段路,开始先由东、西两侧分头向上,当上到距离地面有丈许高的地方时,两条马道这才交会一处,然后折而向北,穿过一座不大的石牌楼,逐级直通北城墙顶端,这样才得以到达城墙顶上的望岳楼。这望岳楼(万寿阁)建在北城墙中间靠东的地方,居高临下,显得特别高大雄伟,有气势。站在它上面,白天面向南可以远眺巍巍华山之全貌,转身向北,则又可以俯瞰黄河、渭河、洛河的交汇处——三河口。
联司总司令刘联合指挥他部下的人,占据了这个得天独厚的有利地形,在这里和工农革命委员会那些攻上来的人展开殊死战斗;工农委员会的人往城上进攻一次,被联司的人在这里就给坚决击退一次。枪声一阵紧似一阵,战斗激烈得让人惊心动魄。工农革命委员会的人一个劲儿高喊着:“同志们,上啊!冲啊!联司的人退到后楼上就再没地方跑了。为死难的李满祥烈士报仇,一举全歼匪徒!”一次又一次地从城墙底下东西两侧马道往上冲,但是每当一冲到马道东西交会、折而向北的地方,就因失去遮挡,自身目标暴露,一览无余,而被联合司令部的猛烈火力,给打得不得不又退了回去。
联合司令部组成的强大火力网,压得工农革命委员会往上冲的人,一到这里,就根本没办法能抬得起头。有几个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的工农战士,在自己一方火力的强行掩护下,有恃无恐,舍生忘死地冲上去,但也在他们刚一冲过矗立于向北直通的马道上那座石牌楼时,就应声被对方的枪弹击中,倒在血泊里,为他们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事业英勇献身了。
激烈的战斗一直在进行着,双方相持对峙了整整一个后半夜,伤亡都很惨重,然而始终难决雌雄。到了凌晨四点多钟的时候,联合司令部的人终因孤军无援,弹药没有接济,火力不得不渐渐减弱下来。为了节省枪弹,保存实力,以坚持长久,机枪扫射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凶猛疯狂、肆无忌惮了。位于城墙根儿下边那些工农革命委员会的人,立即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不给联合司令部人一刻喘息机会,马上组织一支敢死队,在自己火力强有力地掩护下,向西岳庙北城墙顶,发起了又一次强行进攻。
无路可退的刘联合,看看自己手下率领的这些联合司令部人,此时实在支撑不住了,无可奈何之中,不得不挥泪撇下这次战斗中倒在地上、英勇牺牲了的那些革命战友尸体,从西岳庙很高很高的北城墙顶儿上,向外一跃,奋不顾身跳了下去,匆匆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又仓皇逃回到孟至塬火车站去了。他们在驻孟至塬火车站的铁路建设局第五工程处汽车大修厂,强行弄得两辆刚修好的汽车,一刻也不敢消停耽搁,立刻慌不择路地由大敷峪华金公路,向着秦岭山深处奔去,钻进金岩沟,跑得不知去向了。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现在华阴地面又成工农革命委员会人掌权、执政了,社会虽然还同样是共产党领导,同样是社会主义社会,但却是两个不同的天下。
联合司令部和工农革命委员会——华阴文化大革命的两大造反派组织,就这样骇人听闻地今天你打败我,明天我又打败你,冤冤相报,无止无休地进行着残酷的拉锯战,直打斗到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发出“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示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两派这才虎视眈眈,怒而不息,不得不忿忿不平地就此罢手了事;派性斗争也这才得以遏制,渐渐隐蔽、平息下来。
这段时间的牛德草,蛰居偏远乡下——立新(庙东村)生产大队。由于家庭出身不好,他没福气,没办法,也没权利能够再去涉足这一伟大的革命运动,不过,对此后来他一直在暗自庆幸。要不然,按照以往他在学校里的一贯思想表现,肯定也就会染指武斗,甚或在某次派性斗争的激战中,为这场史无前例、辉煌无比的文化大革命事业而英勇献身捐躯,“名垂青史”。是福是祸,千秋功罪,自有评说。

作者简介:杨化民  名民周,号垂钓老人,1947年生,中文本科学历,1980年前在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此后任教高中语文,2007年退休,归于垂钓菴颐养天年。华阴市政协第八届特聘文史委员,渭南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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