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度与国画|顾恺之:是画家,更是一代宗师,一生痴绝照古今

东晋的时候,京师建康(今南京)的瓦棺寺要修缮寺庙,寺僧向大众募款,请来往的人“鸣刹注疏”(撞钟并写上所布施的钱款)。

当时士大夫中那些有钱的人也就布施十万,有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却大笔一挥写了百万巨款,寺僧们看这位年轻人也不像很有钱的样子,怀疑他不过是说大话。

结果这位年轻人只让僧人给他准备一堵寺内的白墙,说一个月后便兑现承诺。

于是僧人们照办,年轻人“闭户往来一月余日,所画维摩诘一躯”,他把自己关在屋内一个月,画了一幅佛教中有名的维摩诘居士像。

等到最后要给维摩诘居士画眼睛时,他告诉僧人将门打开,任人参观,但是第一天进来的人得布施十万钱,第二天来的布施五万钱,第三天随意布施即可。

当寺门打开的刹那,只见“光照一寺”,墙壁上的维摩诘居士神采照人,前来围观的人纷纷心甘情愿地掏钱布施,并且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纷纷赶来看热闹,把寺庙的路都堵住了,百万钱很快就募集圆满了。

这位年轻人就是东晋大画家顾恺之(字长康),他生于现今的江苏无锡,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但是画技已有大成。

他所画的这位维摩诘居士,四百年后的杜甫看了依然感叹:“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 “虎头”是顾恺之的小字,“金粟”是金粟如来,便是维摩诘居士。

让杜甫独独难忘的是画的“神妙”。

顾恺之(清代《古圣贤像传略》插图)

顾恺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有“三绝”:才绝,画绝,痴绝。

“才绝”,有才华能写文章,有人问他会稽(今绍兴)山川之状,顾恺之答道:“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出口成诗,寥寥几句话便胜过长篇大论。

“画绝”我们刚刚已经见识过了,“痴绝”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说两件事你就知道了。

顾恺之曾做过桓温的幕僚,桓温的小儿子桓玄总是欺负他,有一次桓玄拿给顾恺之一片柳叶,说此叶是知了藏身的叶子,人拿着叶子就能隐身。

稍微年长些的小孩儿也不会信,但顾恺之却信了,他拿着叶子到处跑,特别开心。

桓玄继续捉弄他,装作看不见,故意在顾恺之身上撒了泡尿,顾恺之不但不觉得自己被捉弄了,反而更加坚定自己是真的隐身了,所以桓玄才看不到他……

又有一次,桓玄把顾恺之藏在柜子里的珍品画都偷走了,再将柜子的封条还原,然后骗顾恺之说自己没动过。

顾恺之又信了,而且自己还发挥想象的翅膀说:“好画是通灵的,这些画一定是自己飞走了,就好像高人羽化登仙一样。”

这就是顾恺之的“痴绝”,痴的可爱,或许正是因为这股痴劲儿,他才能在绘画上取得那么大的成就。

宰相谢安说:“顾长康画,有苍生来所无。”

东晋 顾恺之 《洛神赋图》宋摹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谢安说,顾恺之的画是有苍生以来最好的,这话站在谢安的时代看,一点也不夸张。

顾恺之什么都能画,人物、佛像、美女、龙虎、山水、鸟兽等,无不精妙,其中以人物画为最胜。

东晋时期,人物画是国画的主流,虽然汉代以前就出现了人物画,但那时候的画几乎与艺术审美无关,主要是作为人伦政教的工具,如“圣贤图”“帝王图”“列女图”之类,是教化的工具。

而且那时候的人物画讲究外形之似、相貌之真,“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一个字,就是要“像”。

画的像不像是他之前的古人们对画的一致评判标准,韩非子曾说“犬马最难”“鬼魅最易”,后汉的张衡也说“画工恶图犬马而好作鬼魅,诚以实事难形而虚伪不穷也”。

他们都认为,无形的鬼魅最容易画,反正人们不知道是什么样,不用担心画的像不像;而有形的犬马就难画多,因为要画的像不容易。

但顾恺之却认为画人比画犬马还要难,他说:“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因为人不仅有外在的相貌形体,更有内在的精神灵魂。

他在画人物时,有时画好了几年内都不点眼睛,别人问起来,他说“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阿堵就是眼睛,他对能表现人物神韵的细节格外关注。

顾恺之认为,仅仅画得像不算什么,人物画最难的是通过形貌画出内在精神,表现出人物的心理性情,这才是人物画的最高审美境界。

他首先提出了绘画重在“传神”“写神”,但他也并没有因此否定形似,他认为写形是传神的必备前提,传神是建立在写形的基础之上的,也就是“以形写神”说 。

这种观念对中国绘画的发展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东晋 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

其实,顾恺之的绘画风格与魏晋这个时代是密切相关的。

他在瓦棺寺画的那幅维摩诘居士像,并不是后世常见的拈花微笑般的佛像,而是有着“清羸示病”的容貌和“隐几忘言”的神态,传递出的是“得意而忽忘形骸”的魏晋名士风度。

顾恺之本身也是名士,二十来岁给瓦棺寺画维摩诘的时候,已是桓温的司马参军,又喜好清谈。

我们常说“魏晋风度”,比起其他时代的人,魏晋士人特别注重容貌和风姿,《世说新语》中甚至有一章专门讲容貌举止的“容止”篇。

魏晋人对美好的事物,特别是美好的人无限崇尚和喜爱,而这种审美无关功利目的和道德价值,只是单纯的欣赏美。

从来没有哪本史书在介绍男人时,会像《世说新语》这样用许多美好的词来描绘他们的形貌,说 嵇康“风姿特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形容潘安说“姿容甚美,凤仪闲畅”等等。

他们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就是“此神仙中人”,如何是神仙中人?

“形神并茂” 啊,有容貌还有内涵气度,这不正是顾恺之绘画讲究的“以形写神”么?

东晋 顾恺之《斫琴图》是留传的唯一描绘制琴过程的古画 原本已佚 此为宋人摹本 故宫博物院藏

可惜的是,东晋距今年代久远,顾恺之并没有真迹流传到现代,幸运的是,如今我们还能见到一些摹本,如《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列女仁智图》 《斫琴图》等。

这其中最具代表性,也最浪漫的当属《洛神赋图》了,就算只是宋摹本,也位列“中国十大传世名画”。

这幅画改编自曹植的《洛神赋》,曹植在赋的序言中说某次他经过洛水时,偶遇洛水的一位女神,伏羲之女宓妃,因为溺死在洛水中而成为洛神,他与洛神遂有了一次美丽的邂逅。

后来顾恺之读了曹植的《洛神赋》,被其中无限惆怅的情意所感动,遂泼墨挥笔,画下了这幅传世名画,《洛神赋图》是第一幅改编自文学作品的国画。

顾恺之把曹植虚构的故事变成了一幅具象的绘画,这是国画对文学最早的一次跨时空致敬。

《洛神赋图》全长近6米,用长卷画了61个人物,以及许多传说中才存在的海龙、飞鱼、云车等,营造出了一个诗意浓郁的奇幻仙境。

顾恺之按照时间顺序描绘了曹植与洛神相遇、相伴和别离的全过程,将他们的欢愉和哀怨都尽数画了下来。

在画中,我们还能看到不少小山、岩石和树木,这些山水画的典型元素,但东晋时山水画还是萌芽阶段,这里的山水元素主要是用来分隔故事情节、烘托人物的。

《洛神赋图》用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摆脱了魏晋时期人物画多用于说教的传统,塑造了完全为艺术审美而诞生的人物形象。

东晋 顾恺之《洛神赋图》局部 宋摹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顾恺之的人物画超越了他的前辈,“以形写神”的观念拉开了真正的古典绘画美学的序幕,他的光芒照耀古今,一生痴绝只为画。

他不但是画家,还被认为是国画史上第一个有代表性的美学思想家,是奠定中国画基础的鼻祖人物,堪称为一代宗师。

参考资料:

《世说新语》刘义庆

《魏晋风流》唐翼明

《离离如星辰:魏晋卷》仪平策

《中国画论史》葛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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