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红:枫露·茜雪

01

枫叶

她微笑着,在清晨的枫林间仰首细观,轻轻地择取那最柔嫩的枫叶,采了一小篮,用薄薄的纱巾覆好。

回到家中,一片片地将枫叶用纤手洗净,一层层地铺入甑中,用火慢蒸着。

她坐在炉边发呆,凝神回想在贾府的那些日子,姐妹们之间相处是多么和乐……然而,直到有一天,一杯枫露茶事发,她被无情地撵出了贾府。

蒸汽缓缓地上升,晶莹的枫露凝结在甑壁上,她小心翼翼地提拎着甑的双耳圈,将之移到旁边的茶汤碗上。甑壁上渐渐冷却的蒸汽,一滴滴地透过甑底密布的孔隙滴入茶汤之中,再慢慢地熬煮茶汤。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她不厌其烦地反复烹潗着这必须精工细制的枫露茶……

平和的心境,犹如这静默中怡然受露的茶汤,分分钟感觉到的是暖意而不是寒冷。往事如烟,灵慧如她,从不跟自己生命中必须经历的坎坷波折较量,否则,伤的只是自己。

02

清雍正斗彩缠枝西番莲纹盘

她打开一个尘封的小木箱子,那是贾府的姐妹们送给她的,箱面上雕刻着精致的缠枝西番莲纹,一如那她清净无染的心。箱中匀贴着桔缎软绸,上面是几件姐妹们相赠的针线玩意。

箱底是一条陈年的棉裙。她捧出这条当年被枫露茶泼了的裙子,曾经,她只是默默地将它晾干,不曾清洗遗留在上面的茶渍,经过岁月的洗礼,那茶渍竟呈现出一片片镶金般的枫叶形状来,此时,令她爱不释手。

半个时辰之后,她穿着这条旧日的裙子去见一个人。

03

桑田剪纸贾宝玉

这个人,是她曾经的主子。

一个在富贵安乐中长大的主子,也正是他,那日醉后,把茶杯摔成了个齑粉,跳起来对她大发脾气,茶,溅了她一裙子。

他口口声声要撵走他的乳母,却不曾想,最后的结果,却是她当了替罪羊。

现在,四五年过去了,他因家难而被连累,被关入了狱神庙中。

狱神庙外有一株红枫,每到晚秋时节,众芳萧瑟,唯独那满树的叶是触目惊心的红。

狱神庙里关押过多少没落的世家大族子弟。

枫叶这样红,大概是他们的血泪凝成的吧。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那金尊玉贵的人生,居然会以如此凄凉的结局收场,那些醉生梦死、歌舞升平的往昔都好像前世的经历。

这正应验了那句话: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可是,无处回头。每天,能陪伴他的只有这株红枫。

能在这儿还好,不知哪一天,他即将被人从沉沉的睡梦中拖起,被推向一个不可知的恐怖的下一站。

04

“二爷……”她通过了重重关卡,来到他的身旁。

头发蓬乱、衣袍不整、髭须乱长的他,目光空洞地看着面前这位姿容清秀的姑娘。

他的记忆早已随着流逝的岁月而去,随着突袭而来的苦难而去,几乎只记得他的心上人林妹妹了。

她不再多说什么,只轻轻放下满篮的食盒,为他披上了一件自己缝制了多日的大衣,为他梳理着蓬乱的长发,捉几个蚤子,为他剃去荒草般的乱须。

然后,跪坐在他所坐的芦草席边,静静地陪伴着他。

随着身体的温暖,体温的升高,他的魂也好像被招回了一些,他的喉咙和腹中都发着咕咕的声响,他才感到自己真是饥肠辘辘了。

在这个不得见人的地方,有一顿没一顿的,吃的都是小吏的剩饭剩菜,他不到饿极,是不会吃的,有时他宁可咀嚼枫叶、青草。

她扶着瘦弱不堪、半瘸无力的他,来到四脚摇晃不定的破桌边,她寻了两块腐木踮好那桌脚,提过食盒与盛着枫露茶的茶壶来。

层层食盒中盛满了他儿时最爱吃的食物,但他早已记忆模糊了,望着如此可口的美食,只为一饱这臭皮囊吧。

她取出口杯来,倒了半杯茶,意欲给他嗽口,他接过杯子,忽地一仰脖,由于渴极,直接把茶喝得一滴不剩。

“好……茶,再来一杯。”他恢复了一点嗓音,对她说。

她忙又沏了一杯递给他。他喝到一半,猛地呛了,忽然剧烈地咳嗽到弯下腰,茶喷了她一裙子。

他这才定睛看着她的棉裙子,印着斑斑枫叶形的旧茶渍的留痕,他又沿着那裙痕往上看,一身素洁的绫袄,衬着那略带鹅蛋形的面庞,醇醇的微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

“你是?”他问。

“二爷,先尝尝这些菜,别冷着了,吃好了,我慢慢与你说。”她说着,夹起一口菜来喂他。 他细嚼着,脑子却在疾速地运转着,她……她是……哦,想起来了,她不就是……茜雪吗?

05

孙文然绘李嬷嬷

那一年,那一天,李嬷嬷又巡逻到宝玉的住处。

她差人将宝玉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送自家去给孙孙吃后,又睃巡了一番,见茜雪正在炉前烹茶。

“我也正渴着,就把这茶给我喝了吧,搪搪雪气。”她伸手就要来拿茶壶。

“快别动,这可是宝玉的心头好,好不容易烹制的,他回来,随时都要喝的。”别的丫鬟见了说。

“我奶了他这么大,今儿喝口茶都使不得?打量着是你们要喝不让我喝!我就偏喝,看你们怎么着!”李嬷嬷乱嚷起来。

“嬷嬷,小心烫着。我来帮你取。”茜雪虽有为难之色,但她没有拒绝,她想的是,茶没了还可以再潗。

李嬷嬷呼呵呼呵地对着茶杯吹气,一手提着茶壶,一杯一杯地倒着,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

丫鬟们都暗自嘲笑道:“瞧这老货的样,可不是饮牛饮驴吗?”

只有茜雪,对她抱有几分同情:“嬷嬷,慢点儿喝,小心呛着。”一边取出自己的手绢,为李嬷嬷拭了拭从她嘴角溢出的茶水。

李嬷嬷那死鱼般的眼睛泛起了一点柔情,她感慨宝玉这里还有这么懂得尊重她的丫鬟。

她放下茶壶,笑问茜雪:“宝玉上哪儿去了?”

她说,他上他姨妈家去了。

于是,薜姨妈家发生了一出嬷嬷拦酒的好戏。

好戏却没有好结果。

宝玉大醉而归,起先神经还正常,怜香惜玉的,也碍于黛玉在跟前,不好就小小的豆腐皮包子生气。及至知道黛玉已回去了,就对着捧来枫露茶的茜雪发起嗔来:她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吧啦吧啦,没完没了,猛砸了杯,引来了贾母派人来问,又闹着要撵出他乳母去。

唉,如果是她先沏了枫露茶,告知被李嬷嬷吃了在前,而晴雯陈述豆腐皮包子事件在后,那么,结果会不会是晴雯被撵出去?

可惜,茜雪晚了一步,成了炮灰。

06

赵成伟绘茜雪

“姐姐们,我走了,多谢姐姐素来对我照顾,从小儿到如今这么些年,与姐姐们无话不说,我是知足的了。”茜雪拜别袭人等众位姐妹说。

“妹妹,你会怨恨宝二爷吗?”袭人含泪问道。

“不会的,姐姐放心。二爷若不是气极,他不会这样对待我的。”茜雪反而微微一笑,释然地对众姐妹说。

后来,在大观园的一株枫树底下,鸳鸯将自己被逼婚的来龙去脉与平儿诉说,又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

枫树,提起枫树,就想到枫露茶,就想到茜雪,先是隐写,后是明写,此段照应得绝妙。那时候,远远生离了的,还只有茜雪一人,源起竟是我们那个甘为丫鬟充役的宝二爷的一顿脾气,宁不痛煞人心。这段脂批也写得妙: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钗,真镜中花、水中月、云中豹、林中之鸟、穴中之鼠、无数可考、无人可指、有迹可追、有形可据、九曲八折、远响近影、迷离烟灼、纵横隐现、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现千手千眼大游戏法也。脂砚斋。

再到了宝玉撰写《芙蓉女儿诔》的时节,以四样祭礼祭奠晴雯,其中正有枫露之茗。他只记得晴雯喜饮枫露茶,再不记得有一个丫鬟因此茶而获罪,从此结束她在贾府的生存……

07

孙温绘大观园

贾府大门外白雪飘飘,她提着行囊,瑟缩着穿着稍显单薄的身子,举步维艰地走着。

她停了停,回头望了望这从小儿就进来,几乎呆惯了的贾府。那亦是在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的时节,荣府大管家怜她,买了回来,当做贾府的家生子抚养。后来,她又被分派给宝玉这一房。

曾经,对她有恩的,是贾府;如今,对她无情的,也是贾府。

她,作为十来岁上的丫鬟,是第一个被撵出这“素来宽柔以待下人”的世家大族的。

她不会像晴雯那么激烈,说是一头碰死了也不会出这个门;她也不会像金钏那般悲绝,一纵身投进了贾府的深井。寻死觅活与她的个性格格不入,她只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女子。

在大观园盛景开启之前,她离开了贾府;在大观园繁华衰败之后,她回到了主子身边。

08

“什么?茜雪被她们撵走?你们怎么不早说!这群狐媚子,哪天落在我手里,教她们好看!”好像做了一场大梦的李嬷嬷,闻知此事,从椅上跳起来嚷道。她自来也没心疼过哪个丫环,这一次,茜雪的离开,是真的让她心疼了。

“打量为茶撵走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李嬷嬷在怡红院里敲着杖,歇斯底里,极尽海骂之能事地羞辱袭人。在她看来,有权力撵走茜雪的,不正是以袭人为首的这伙日日哄着宝玉的妖精吗?

李嬷嬷倚仗着贾府的陈规——年纪大的奴才有的比年轻的主子还体面,大闹怡红院。这已是茜雪离开一年多后的事了。

好在,有巧舌如簧的凤姐笑着哄劝她,看着当家主子的面子,还有烧得滚热的野鸡,她才脚不沾地地跟走了。

09

青松山樵绘《贾雨村中进士返家》

茜雪的叔叔婶婶都在另一个人家府上当差。

这个人家,就是贾雨村家。

那时的贾雨村,还是要仰贾府鼻息过日子的小官僚。

因此,纵然茜雪的叔婶性格宽厚,也只能将她悄悄地藏在家中,不敢让这个贾府的人知道。

茜雪每日做针线到深更半夜贴补家计。叔叔婶婶都怜她辛苦,都让她早点休息。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茜雪内心的伤痕也就极快地得以平复。

后来,贾雨村当了大官,把家眷接到京里。

一天,贾夫人娇杏对那婶婶说,自己身边还需要一个贴身的大丫鬟,前儿听说婶婶家有个闺女,是否可以引荐?

茜雪的婶婶吱唔了半日,方说可以回家和女儿商量。

茜雪一听此事,没有任何犹疑,就对婶婶说,在婶婶家扰了这些年,自己没个正经的差事,一直过意不去,若能侍候夫人,也就了偿了一桩心愿了。

10

娇杏自己是奴婢出身,更能体会下人的难处,因此现在虽贵为夫人,仍是宽柔以待下人。茜雪在她身边,主婢俩日日有谈兴,像姐妹一样融洽相处,很是开心。终于,茜雪对夫人说了往事……

后来,贾雨村也知道了。

他心中大不自在。他对贾府的凉薄怀着一份轻蔑。再后来,随着贾家的衰败,那像紧箍咒一般约束着他的“护官符”终于解除了。若说贾家对他有恩,那么甄家,甄士隐是他在人生最低谷时遇到的恩人,何况,他的夫人还曾是甄家的大丫鬟。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忘记,自己曾碍于那护官符的威力判了一桩与恩人女儿息息相关的冤假错案!

他的心一直在自责。后来,闻知英莲在薜家尚过得去,也就没太上心,直至听夫人说英莲被薜蟠虐待,以至一病不起,一缕香魂返故乡之后,他真是切齿痛恨起这“四大家族”来了。因此,贾家被抄,有他贾雨村的一份“苦劳”。

茜雪得知曾经的荣宁两府没落到这个田地,心中大为不忍,于是求了雨村大人,雨村感其义,融通关节,允她去见宝玉一面。

11

枫叶

茜雪侍候曾经的主子宝玉吃了一餐上好的茶饭,又劝慰了他一番,方才伏身叩首离开。

一切与爱无关,只是温厚善良、不记仇怨的天性驱使着她。

她,茜雪,不是“丰年好大雪”的雪,而是“雪中送炭”的雪。

酒足饭饱的宝玉再次徘徊在狱神庙前的枫树下,晚秋簌簌的冷风在那一刻似乎与他全然无关,他仰首凝望着一树的枫红,滚热的感动的泪水从眼眶漫溢而出,这枫红在他看来再不是触目惊心的,而是红得多么暖,多么纯净,多么的动人心扉。

可是,一朝失去,却永远无法再拥有。正如那个曾被他摔成了齑粉的茶杯,永远不可能再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宝玉沉思着:也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如果不是当年自己迫使茜雪离开,如果不是从天堂掉进了地狱,自己也无法发现生命中还有一个如此善良、纯真到极致的灵魂吧!

于是,他不再伤感,面对正在发生与将要发生的一切苦难,微笑面对。

2018.10.21于逸鹭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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