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还在,大师已去
80年代,男生之间炫耀的是,谁读的金庸最多;女生之间炫耀的是,谁读的琼瑶最多。
后来,有一个女同学从读琼瑶的阵营披头散发地逃了出来,跑到读金庸的阵营来了。
她感叹说,没意思,琼瑶的书读一本就够了。
当时,她一边读琼瑶,一边与班上的一个男生热恋——热到亲密动作不回避老师和同学。
我们的理解是,琼瑶的书读一本就够她谈恋爱了。
其实,现在看来,她不满意的是琼瑶的套路。那时,“套路”这个词还没有发明,所以我们误读了她的感叹。
男生之间或男女生之间交换着看金庸,必定是生死之交,绝不逊于一同扛过枪。
这样的生死之交,因为连传呼机都还没有发明而在各奔前程的“未来”中中断,直到我写了《亲历邻水黎家乡特大沉船事故,31年前那一场无法抹去的伤痛》,大家才又有了一些联系。
这个年代,最奢侈的是黑白电视。像我们老家那样的地方,90年才通电,电筒无可争议地成为唯一的家用电器,稍后收音机打破了电筒的垄断地位。
隔壁大队(那时叫大队)一个本家(同姓)赤脚医生(没有机关事业单位编制的医生)是第一个买黑白电视的,他家的电视机一开,方圆几里地的人都惊动了——播放的是金庸的连续剧。
最开始的时候,我们早早就挤进去占位置,前后左右不重要,只要能够看到电视就行。
后来,人多了,等你放了牛或割了猪草再去,你只能在外面听声音了。
为了控制人流,这位本家开始收费了,5分钱一个人。收费遭到很多人的抵制,有位同学为了表示不满,偷偷摸摸进去给他家的咸菜缸放了一坨牛屎。
他干完这事出来时,《雪山飞狐》正如火如荼。我们快意地回去了,从此又捧起了金庸。
没有一个暑假不溽热。
都说放牛娃是乡间最轻松的工作,类似现在各个单位的保安(没有歧视的意思)——表面上无所事事其实责任重大,比如蚊虫飞舞,烦不胜烦。但即使如此,也舍不得用金庸去驱赶它们。
没有一个寒假不寒颤。
有天,在绵绵冬雨的屋檐下看金庸,母亲叫吃饭时,欲起身竟然因腿脚冻僵而摔倒。
90年代,我们读中文系的时候,大家比的是谁读的名著多——最初比国产的,后来比外国的。
好像金庸并没有被老师纳入数目。
有一位老兄在偷偷摸摸地读金庸,被同寝室的发现、曝光后,他像被人当众脱掉底裤,满脸通红,很难为情。
关灯后,他突然大喊一声:老子就喜欢看金庸,啷个嘛?关你们锤子事啊?!
从此,大家不再讥笑他。
毕业那年,我们看到某期《广安日报》副刊头条位置发了他的一篇文章,都对他肃然起敬。
在昆明,我去一所大学蹭课时,听到一个教授讲到金庸时,第一次知道金庸居然是搞媒体的——并不是一个传说中的快意江湖的大侠,他在自己创办的没有人拨款的报纸上写武侠小说是为了维持一份报纸的生存。
写着写着,就写出了人们的谈资,写出了一个浩大的江湖。
那时,我们在一个行业刊物,与新闻有染,但与新闻没有多大关系。
后来进入了正儿八经的新闻机构,我们被某位老总批评过——你们不要做改稿匠、文字匠人,不要天天想到如何挣工分,做媒体做新闻是要有情怀的,比如学学金庸。
少年只顾看武侠,抬头已是中年人。
后来,大家见面谈得最多是工资、职位、房价,化妆品以及幼儿园的收费,在办公室或饭桌上,连一个女同事都可以自若地承包所有的荤段子。
曾经,大家见面说到金庸时的眉飞色舞、唾液横飞不见了……
大师已去,一代代人的青春不再。
第一次看六神磊磊时,就读出了他镜片后面的一脸坏笑——其实,江湖无关金庸,江湖无处不在,万事都拿金庸的江湖说事,似乎永远是安全的。
大师已去,江湖还在。
有的人说,武侠是成人的童话,新闻是赤裸的现实。金庸是媒体人中武侠小说写得最好的、武侠作家中报纸办得最好的。
江湖还在,还有大师?
刚刚,有个网友发文说,某位相继在三所中国很牛逼的大学任校长的人终于卸任了——这位校长在隆重的校庆庆典上念了几个错别字,名声大振。据说连一个偏远山区的中学语文老师都被惊动了,在他的公开道歉信上批改得密密麻麻的。
这位网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又觉得很空洞——这个时代,没有大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