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日,读青蓖的诗,及小说

很多年前,青蓖还是一个羞赧的小女孩的时候,有一帮男女文青组建了一个叫“寒潭”的山庄,当然青蓖是其中最重要的成员之一,并自封为“领袖”。跑进去玩儿的诗人马地主、某校岷教授及我,还有王瘦、末三、公子小白、宋饮等等主人家一干人在一起都玩得很热乎,诗与小说交相辉映。其后网络论坛关闭大潮突如其来,寒潭山庄也倒闭了——与树倒猴狲散并无二致。山庄里人有许多人从此杳无音讯,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但是,我们知道许多人撤退到了自己的生活里,而青蓖生活在潇湘永州,仍然写作诗歌,甚至在《十月》《收获》《湖南文学》等等杂志上还发表起小说,仿佛只要给她写作时间,她即刻就能进入最优秀的小说家行列。

立秋之日,重读她的小说《向科塔萨尔致敬》,并撷取其一二诗作,编成微刊以飨读者。需要说明的是,青蓖小说《向科塔萨尔致敬》有一万余字,在微刊里属行文偏长的文字,故我们将分三期编发她的这篇短篇小说。小说前,有意前置其诗,让大家先读一读她的诗作。

湖北青蛙

2017年8月7日星期一立秋日

有关你的提问,一问一答

有时一问多种答案,围绕着怀疑

最后都站不住脚。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大象的模样,庞大乏味,转身时慢吞吞的

喜欢叠加谎言,令怀表如鲠在喉

爱如此低沉兀长,跨步一旦放大

一脚就能走出控制,但你许下愿景

犹如种下一颗罗汉松,收获果实泡茶

滋润喉咙。你手执虚化的武器

说要赶走虚幻,你说过就做

眼睁睁撒谎——的确我不如抱团的银杏

有令人同情的美,黄叶洒满林场

笔直的树干因秋月泛光

我没有季节性,只有年龄

抱歉这样说:你躺在激情的野地里

首先是因为野地,然后是你应付衰老

并未领略相爱。你爱过,剥下一块树皮

用石头的尖角刻字

崭新的人

她提议:谈谈生活。好像天气谈论得够多

时间离他们远去。是那个在公众场所

隐蔽自己的人,终于在争取关注的目光

他在找什么乐子?她看他纵跃,在人群中满足

他必然不会承认偏离(但已臣服)

“好吧,我们谈谈生活。谈论生活又何用?

众人保持水面呼吸,放眼都是平面所及,高个子

渐渐变成驼背,万物还是客观存在”

她因丧母蜷缩一团,也真实所感

所有安慰都有皮影的虚幻,那最热烈的

终究是语言。可是除了谈论,也只有谈论

让厌恶更深切,让所爱得以保留身后

落跑选手

一名有趣的法国短跑选手

也是一名自行车手,隐蔽的躁郁症病人

他会在比赛中忘记迈进终点。他或骑或跑

沿着绿道然后停下来,使劲想着头脑里冒出的

藏起来的念头:“更深有更广阔的黑暗垫底

不断往低走,抛弃顶峰和特权,那些劳什子”

他突然兴奋地掉头,忽视围观的人群

对着干预的工作人员咧嘴傻笑

“没有什么叫人在乎的”,他想再没有

什么叫人好在乎的。如果此时隔离绿植

郁郁葱葱,花圃中芳香四溢,建筑天际线高矮错落

这一切来得美妙,正是转身之时

向科塔萨尔致敬

□ 青蓖

1.

一个男人在公开场合宣称,许多女人因他口吐蜘蛛的才华爱上了他,蚂蚁们只能躲到窗帘背后偷偷笑,笑得翻不过身,并且蚂蚁越来越多,让窗帘像红幕布滑落下来。至于说到蚂蚁,你也可以理解为护士或性工作者群体。护士是因为他病得不清,而性工作者是可怜他的滑稽洋相。人人喜爱卓别林,他是戴礼帽拄着拐杖的绅士先生。我们也可以爱口吐蜘蛛的男人,但别把黑黢黢的长腿露在戏台下。

林夏因为嘴唇薄,谈吐刻薄,被朋友们亲切地称作小寡妇。有一类男人,他们喜欢把动物交尾的照片发给女性,真正的露阴癖。林夏用左手拇指抚过下嘴唇,仿佛在餐桌上擦拭食物碎屑。她在话题之中转换,就像用手指拨过衣橱的不锈钢衣架般轻易,并且似是等待衣架撞击发出悦耳的声音。她把下巴往右侧突了突,三十度角(完美),碎发松散地垂在耳鬓,露出尖尖的耳朵。作为一只兔子,它足够撩人了。但作为一名有过不实婚姻的女性,她还欠火候,也许只是孤僻过头。

她的外耳道洞小,飞个大点的蜂王就堵塞了,当然除了魔术师老是这里打个响指,那里抓把空气,然后从人的耳朵鼻子拉出丝巾,没有一只蜂王会对女人的耳朵感兴趣。她的前夫可就不同了,他喜欢把林夏耳朵竖立的尖而长部分卷下来,就像生菜卷烤肉或者白糖卷子。说是前夫也不甚准确,她把男人当丈夫,男人把她当姘头,所以弄了两本假结婚证敷衍她。很长时间她把耳朵卷下来,用创可贴胶牢,令她像香港TVB律政剧中戴白色律师帽的配角,一般指定给申请法律援助的被告,在重金聘请的主角光环下哑口无言。

前夫被她逐出家门后(请注意:情感骗子等同猥亵者,差别于强奸犯,强奸是强者的蛮横意志,猥亵是弱者的下流方式),她把他的东西统统烧光丢光,从此他就成为一个出差在外,被吸毒者抢劫横尸街头的死人了。人人都知道她前夫是个什么东西,应该客气地说人人都知道她前夫“死”在外地,他的死亡是游离的,死亡地点随着她的心情待定。

前夫死后,她常常梦见一只大公鸡,摇摇摆摆走到床前啄她的被子。她坐起来展开双手赶它,刚睡下一个随意挽着髻的女人,端着盘子也走到床前,把盘子放在被子上,给她从盘子中的茶壶里倒了杯热茶,她接过热茶一下泼在女人脸上,但女人嗔怪地用手去擦脸上的茶水。她泼她是看出她是妖怪,冒着白气的茶水泼在脸上若无其事,更证明了她的猜想。她正害怕怎么和女妖怪斗下去,闹钟响了。

闹钟每天救她于危难之中,她也不可能奖励闹钟什么。最终每天凌晨五点她把自己闹醒。煮鸡蛋吧。客厅的电视被她上了白纸封条,封条上的毛笔字鬼画符一样。煮鸡蛋吧,每天凌晨五点起来她对自己说。她从冰箱拿出鸡蛋,一枚枚地放进不锈钢奶锅里煮两分钟。她严格监控燃气灶火苗大小和时间,为了不使鸡蛋煮破,放凉后重新收回冰箱中的鸡蛋格子,方便第二天继续煮。

2

等到弄明白跟踪她的是前夫,她想女妖怪把茶端给他喝就好了。他们相亲相爱,妖怪和骗子。她只是恐惧,他的执着跟踪会不会弄巧成拙,比如他突然显露露阴癖的毛病,或者偷窥欲的上瘾症状。他既然早就打定主意抛弃诚实,一切美德都是装饰窗上的仿真花。她担忧他的底线一再滑落。她的担忧不无道理。他最终出手了。她从单位下班走到玲珑巷时,前夫利用巷道狭窄的客观环境,火速跑到她背后并伸出手,把她的左耳从上至下快速卷了起来。几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在他们背后尖叫。

她没有办法报案追究他的责任,因为他是死人了,虽然今天死在怡昌,明天死在淮都,后天也许只有基督徒才说得出那块葬地,她不能恢复“死”人的生命权,假装他是战争期间突然又回到家的阵亡战士。所以放任也是一大祸害,直接导致他的肆意妄为。他大胆地拦下她,用双手把她抽动的肩膀固稳,她战战兢兢双手真的被绳子绑住一样,双肩扭动而手臂安静地垂立,然后他开始展露恋物癖般的痴迷,双手各在她耳侧用拇指和食指抚弄耳轮,他沿着耳郭抚弄到耳垂时使力捏了一下,仿佛为引起她的触觉,她感到鼓膜处有股酸胀感。等到他用拇指、食指和中指从她耳朵突出部分,自上往下卷时,路过的小孩子吃吃地笑,大龄女青年翻个白眼骂句流氓,拽住认识的小孩书包带一并拖走。

忍到极限时她四处在家搜武器,因为他已经狂妄地在家门口游荡,甚至试图跟她要换过的锁钥匙。邻居们跟他打招呼,似乎跟死人谈话是一种时髦或超能力,有个小孩还欢快地爬上了他的背。切菜刀有种泛着寒光的危险,剪刀又太锐利,晾衣撑容易被对方发现和抢夺,她择着武器考虑后果。最终从橱柜里摸出一瓶杀蟑螂的喷雾药,她拉开门冲着前夫就喷,前夫掩着鼻子落荒而逃。受此启发她找出有喷头的保湿水空瓶,把买回的朝天椒剁碎煮沸,放凉后把辣椒水灌进空瓶。等到她直感前夫从背后摸来时,返回头摁住喷头就对着他喷,少量辣椒水喷雾落进了眼睛,他骂骂咧咧地踉跄逃跑。

她突然有了一种研发武器的冲动,现在凌晨五点起来后,她不再重复煮鸡蛋,而是交叉着双手抱在胸前,半靠着床头扫视房间,又下床走遍家里每个角落,唯恐有什么可制造秘密武器的材料被忽视。随后她发明用保温杯装花露水,等前夫出现时拧开杯盖,垫起脚尖往下一空从头浇下,前夫顶着一脑袋花露水熏晕整条街的狗。她甚至用钳子折弯铁衣架,自制了一把用黒橡胶皮包石头发射的弹弓,仅用过一次后感觉太小孩气,颓废地在门口健身单车器材上坐了半晌。

后来她决定去买一种小的强力灯,直直地晃眼睛,用突然的强光造成短暂的视盲。她想周六上午是怀着憎恶的心情上街的,她渴望摆脱前夫的纠缠和怪癖,搜索各类武器以期解放日。日朗灯具店里她遇到了小蜜桃,鼓胀着喂奶期的一对乳房,正在挑客厅的水晶吊灯。小蜜桃问:亲爱的小寡妇,你最近可是忙着?说完并对她眨眨眼睛。她问忙着啊。她回忙着这没错。但她眨眨眼睛问她可忙着,说明她不止话里有话,而且似有误解她近期的举动。小蜜桃走过来用乳房撞了撞她手臂。

难道哺乳的妇女都如此淫荡。她狠狠地想,狠狠地走开了。走出灯具店林夏被举着手机拍照的店员吓了一跳,她往右侧大跨步走出与招牌同框。她想他们可能正为跟厂家报销活动费取证。但与她有什么相关。她为什么要买小强力灯,还要制造一大堆武器,难道是为与前夫打持久战,还是她百无聊赖的天性?

3

福寿城属喀斯特地貌,山体崎岖林立,地下有多处溶洞,躲日本时用来藏家畜和粮食,但对于山里的马匪不管用,他们同样熟悉地形。她想这些马匪,怎么就没在雨水和地下水流经山体时,从大量溶解后崩塌的石灰岩溶洞跌下来,那就不用骑着马匹横冲直撞,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成为别处的几位老者。难道她是怪罪碳酸盐溶于水太慢,还是阴暗想要摆脱他们的心理?

张头目原是三当家,政府招安后在水管安装公司当队长,每日踩着单车前往安装现场。屈老五长着一副憋屈样,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公家人,是普通的水管安装工。杨花旦原是大当家的压寨夫人,会唱渔鼓曲,没事就露一露文艺范,后来把自己露到某领导床上去了,大当家(此时的水管安装公司经理)听闻后当即中风倒地,从医院抬回去就只有头和左手摇啊抖啊,目光如炬的眼神萎了。但他终究与杨花旦离了婚,死前示意张头目侧脸贴近他的嘴,附在他耳边抖抖索索地说:离,不能同穴。

八十年代初政府招安时,没有动用骆驼部队,而是成立水管安装公司请马匪下山,这在省里都是爆炸性新闻。八十年代还有马匪,并且占据磨子岭一带扰民,抢夺山民粮食家禽过着滞后的抢匪生活,只能说明福寿城是座延年益寿的城市,它的生活步调要晚于外面的世界,但它的现代化可在持续推进。同时福寿城是座讲究怀柔与和谐政策的城市,它把一帮年轻马匪引导成了安装管道的工人。

张头目振振有词,问题出在大当家中风不久死后,城建口机关人员佯称能耐低,没人愿意出任水管安装公司经理,自一九九一年公司一直处于瘫痪状态。他相信大唐只要有皇帝,不管什么人当皇帝都能昌盛。屈老五始终用小眼睛注视着林夏,使得林夏不断低头整理办公桌,又不断抬头表示在听。她每次请他们坐在稍远的会客沙发上,以免被说话带出的口水溅到,并拒绝掉老男人凑近的尴尬。

他们的诉求从发展眼光看合理,国家终会解决所有公民的养老,但现在不是所有机构拆除围墙,就能改造成园林式单位,植物的栽种得看季节,植物的兴茂需要等待。还得找对那把锄头和铲子。林夏强调说,你得找对适合挖土的工具,而不是所有锄头和铲子都使用轻便。国家没有新政说免除公民缴纳养老保险,她也不能建议把办公经费拨给他们买保险,然后机构里的人们阴沉的天气要把材料凑到窗前光亮里看,办公没有正常使用的电脑统计分析数据而花费时间跑腿取文件,工地巡查的管理人员没有工具车仅靠双腿走遍乡镇,现代化已深入生活所有人应该享受进步。

那我们如何享受到本该有的退休工人的进步生活。张头目提高声调问。

林夏答不出来。她不能说他们没有努力工作,年轻时忙于打牌和酗酒。她只能说,我已经建议过让家人先给你们买职工保险,待有政策再返退买保险的钱,若想少交点就买城区居民保险,只是退休工资低点。

当初是政府没有指派经理,没有领导入主公司才导致瘫痪,公司没有发工资生活都困难,家里人跟着遭罪,哪有钱给我们买保险。屈老五粗红着脖子,情绪激动地说。

好吧,林夏当作不知道他两个女婿想掏钱却被制止的事。好吧,全城有一大批倒闭企业所以政府没法开口子。好吧,那就维稳吧但不能制止她爱干净,身为公务人员也不能令她与老男人谈话没有局促。

偶尔杨花旦半夜拨她电话,哭泣声抽抽噎噎,就像她为唱渔鼓曲清嗓子似的。林夏现在不再梦到大公鸡和女妖怪,但她也受不了半夜唱曲啊。她揉着眼睛迷糊地说,你别唱了,天还没亮呢。杨花旦唱得更响了,妹妹啊,我第一个丈夫死得早,后面嫁个丈夫又离了,儿子也不管,儿子不争气又没工作,我怎么活啊。林夏想调个骆驼队来团团围住她,让她在里面唱个够。据张头目说,大当家与她离婚是续着命他帮忙操办的,办妥离婚大当家那口气也断了。后面她大闹把她弄上床的领导单位,领导离了婚娶了她,可生的孩子又不是领导的,所以领导又和她离了婚。林夏把手机放在枕边,侧躺着耳朵贴紧枕套听,偶尔应和两声。她感觉房间里飘移着化过戏妆的女人脸,还有油彩的气味。

(小说待续)

青蓖

1979年9月出生。2006年末开始诗歌写作,在《诗刊》、《天涯》《收获》《十月》《湖南文学》等刊物发表诗歌和小说,入选《中国新诗百年大典》(长江文艺出版社)等多种选本。现居湖南永州。

本期摄影:郑国华

本期编辑:湖北青蛙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