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笔记 | 扶风:琴台

行旅笔记

抱琴之人,如坦荡地去赴一场不归的宴。我们总有一些什么再也回不来了,比如看不见的幽州,谁的落泪同此凉热。抱琴之人如决绝地去踏一片云。

琴台

文 | 扶风

从高山流水那个时侯算起,至今已经几千年了。一个从庙堂之高游于江湖的孤独者,借琴声传达一些说不出来的惆怅。江湖野夫说,你这是志在高山,你这是志在流水。古人的志,大约主要是欢喜,欢喜高山欢喜流水,在于欢喜于为什么高山是高山,流水是流水。欢喜与喜欢,不一个味道。

后来一个摔琴,把琴推向万古而不得的知音难觅。后人每每想起这件事,总是累及于己,叹没有知音可以相比。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当然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座高山,当然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条流水。所以不能奢望有两张完全相同的琴。

江南琴业发达,早年间认识到一个作琴的,说话做事极为缓慢,又极精简,似有郁结之气,每又呵气如吐。琴极昂贵,于我这北方人来说,一生也没有打算买一张的愿望。但又喜欢他那种于烟雨迷濛里,斫木造琴独自听音的神色,很忘我的状态。但他背后有一幅字,写的是无琴。

一张琴,制起来相当繁琐,又相当艺术。它的使命其实相当悲惨,要么空挂于壁,要么空抱于怀,难难难,不可弹,虽身外千百种声音如浪,内心需保持一万里遥远清平。这种定力的来源,阅遍千百种声音而心中不乱,虽距一万里遥远如近在眼前,来自琴的胸怀,容得下神似高山,容得下魂落流水。

琴的胸怀,就是被掏空的那一部分。那是音色的灵魂居住的地方。眼睛看到的空,指尖触到的空,耳朵听到的空,心灵感应的空。琴是伟大的孤独者,但无论再伟大,都需要有一个家,琴的家就叫做琴台。

如果能在琴台听到高山流水,那一定要懂得这张琴,是在掏空自己。这是个非常艰难的过程,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所以没有几个人,能像琴一样,对自己的绝望,下那么惊魂的决定。

琴的知音,合到一起的叫瑟。瑟好像天生就是为琴而来的,与琴呼应,两端设高山为岳,中间有五十弦伴音。义山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为琴寻瑟,为瑟待琴,大约是一根最迷离于高古苍凉而隐于幽深无限的弦了。

最接近俗世生活的,莫过于琴挑文君的爱情故事。守琴冷寂,美人新寡,风流才子的性情把持不住,弹的一曲凤求凰,把口吃的毛病掩饰的天衣无缝。印象里凤求凰的曲子源自终南山与长安之间的对话,但古人谱曲,把不能说付之于弦,暗通过去,可以有无数种结果。

“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珮玎玲?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冗冗;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听儿女语,小窗中,喁喁。”

擅写琴者,不必操声。但男女之琴瑟,依然归于凤求凰。小张生心眼多,轻轻改弦更张: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风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有这些典故的地方,都要修个琴台,出于纪念。大户人家的小姐,整日不出绣楼,往往在楼上也设置一个琴台。琴的两大功能,一求知音,二求知己,要么同声相近,要么同病相怜。鲁山元德秀琴台善政,倒是最别有风格之一种,谓之才子的风流,已脱出小情格局。弹凤求凰的,不过是风流才子。两者的不同,也还是在胸怀。

相州人刘颜涛在太行大峡谷桃花雅居门前,书大篆琴台二字,对苍溪露水,高山仰止。集伯牙之大憾,商隐之深曲,相如张郎之垂美而不得。站在台上,对面八百太行群峰峥嵘,看身后卫淇洹漳皆发其源,而空谷之空,无音而音。

青山不墨,流水无弦。上面的人物你们见过几个。

曾经三次向西北独行,茫茫戈壁,无边沙漠。在现代人的眼里,这是远行的风景,放马自由的天地。在百里不见人烟的西域,一个人的孤独感油然而生。但这种孤独感,不可以用热烈来中和,那样的话会更孤独。

孤独只需要用孤独来融化。在比流浪还要茫然,比流放还要痛苦的日子里,源自灵魂的高贵以孤独直面着屈辱与绝望。在最单调的无边里,胡茄十八拍的琴曲,隐约能听得出来胡人呼啸的风声。

她是汉民族放在大漠上一张旷世伤寒的琴。白天,满天的风沙直冲而来,满天的黑云迎面而来,满地的马蹄扑面而来,她是一张琴,不是一把刀,她是文明的,须受这些践踏。在夜晚,空到无限的头顶全是星星,仿佛一弹就能掉下来,月亮那么明,草原上没有一点隐私。

为什么汉家离乱,为什么南去北雁,为什么烽火不灭,为什么关山绵延,为什么百代长恨,浩于长天。这是一句天问,也是一句绝响。

一张琴的功能,无论描绘的再精彩,一张琴的声音,无论体会的再精深,在人类进步的历史进程中,总是局限于个性。有时甚至于悲哀于它的悲哀,就比如伯牙在庙堂而不得子期,子期在江湖而不得伯牙,而一旦得之,则是绝路。

文姬归汉以后,隐于山林之间。

这片山林,应该在南太行之中。我想,她的大痛与大悲,不是隐的原因,她肯定看到了一些什么,但说不出来。或者说,琴声也难以表白。我从西域入关,忽有归汉心情。但站在琴台之上,一忆还是胡天。琴台啊琴台,可以大到无边。

在喜欢的男人里,特别喜的是光膀子的,在太阳下闪着古铜的光。稽叔夜打铁的样子,在中国人的文化记忆里浓缩为一个经典形象。那么美的一个男子,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这是山涛说的。好琴应该也是这样的,如松之独,如玉之崩。

钟会也是个文化人,会写东西,极崇叔夜,不敢交集,偷送文稿,而康不屑,于是恨。于是引一众人恨。美好的事物一方面是美,反过来立刻便是恨。赞美美的时侯便会产生恨,痛恨恶的时侯也会产生慕。好琴应该也是这样,与身外势不两立。

稽康为什么要打铁呢?我曾经有机会在一个打铁铺路过,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打铁实在是一件单调的事情,单调到看的直想发困。但真的闭上眼睛发困的时侯,你才突然明白打铁的声音,令人欲罢不能。那是一种坚硬的音乐,铁与火对撞的高贵,沉重与轻脆,急促与散淡,你能听得到铁的呼吸,火的呼吸,酒的呼吸,弦的呼吸。

好琴应该也是这样,有面对铁与火的骨气。于是与山涛绝交。春秋与魏晋是我极为喜欢的时代,一个有高贵的精神,一个有越教的自由,虽然高贵的精神与越教的自由都难以逃脱令人沮丧的命运,但这两个时代的存在过,至少像两首古琴曲,虽失传而音在梁。每读与山巨源绝交书,便恍如听琴之另一摔。

每日打铁,每日弹的就是广陵散。这个传说中的琴曲,一个光膀子的美男。竹林是一片是非之地,自魏晋以后,难有此高贵自由之灵魂。叔夜的死,也是一张琴的死去。同时,他的死其实又是一张琴的复活。好琴绝对应该是这样,敢于赴死,敢于重生。

太行是生长过竹林的地方,曾经拥有大片大片的竹如海。峡谷之内,桃花凌霜怒放,与雪对寒。琴台两个字,迎面便往着桃花谷去。桃花家里,或也有个打铁的男人,说桃花桃花,咱就在三九腊月里开花。这里的桃花,老家可是在扬州。这里的琴台,一弦一柱,解我春秋。

琴与山水墨更自然天成。城市里的琴声,在华丽的楼院,院外车马热烈,人声喧哗。或者剧院里有演员艺术家,有高朋满座的听者,弹一曲有一曲的用处。虽然乐意每家都有个会琴的才好,但在城市里,琴的孤独并不具备美感,如伯牙之在庙堂,无一台可居。

城市里更适合千秋功业一壶酒,万丈红尘一杯茶。潇湘水云,广陵散,高山流水,渔樵问答,平沙落雁,阳春白雪,胡笳十八拍,阳关三叠,梅花三弄,醉渔唱晚。把这些曲子听一遍,就仿佛经历了很多不如意的事,经历过以后再回头,那些不如意很如意地流。

抱琴之人,如坦荡地去赴一场

不归的宴。我们总有一些什么再也回不来了

比如看不见的幽州,谁的落泪同此凉热

抱琴之人如决绝地去踏一片云

要么掉到山谷听一声回音

要么化成雨汇入流水。但汇入流水的

可能,比一棵松,成为墨的可能性更小

站在桃花琴台之边,此艳与彼艳奢侈低调。那些琴人与琴的关系,那些山人与山的关系,史记与史的关系,本色与色的关系,于这空谷之中各自浑然。雅聚芳华,为琴之墨,数近琴人物,做不得那春秋魏晋汉,但各有百般才情,可以托付琴台。

东坡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左手一弹弦,右手一腔醉,抬头一片云。便唤朝云朝云。五柳先生玩弄不好这个,山里木头多,挑一块像琴的放到案上陪宴,叫做无弦。陶潜沽名且可爱,东坡钓欲老天真。夜从琴台出山,身后人声如流,没入高山。但记得琴台两字的大篆,枯笔用的出神入化。

配图:扶风 / 编辑:闺门多瑕

扶风,河南淇水人,现居安阳。《向度》编辑。出版散文集《流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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