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笔记 | 扶风:读苏记
行旅笔记
江南的雨很随意,说有便有。初落如春,再落如春,更落还如春,然后就停了。
读苏记
文/图 | 扶风
01/
沧浪亭前的水,如一句戏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水是青山色,微微地动。以为从巷子的深处流出来,眼波随着水波,又以为往巷子深处流出去。间或稀疏的莲叶,平散在水波上,也微微动。水波下有莲的影子,影子也微微动。往沧浪亭的黛瓦白墙上对视一眼,亭也微微动着。所以觉得,这沧浪里是有微微心动的人。
雨下的真好,可以不称作雨,飘的是丝绸的丝罢。衣服染一层淡墨,与丝里的软风微微摆一下。落在面上,想象得出自己的容颜一定也温润不少。亭门半掩,这时刻大概没甚么人,一时觉得欣喜,又觉得忧伤。在亭门里淡淡踱着步子的苏州女子,一个人守着亭子。
园子里的太湖石,堆的如小重山词。那一个守着的女子,懂得守便是她的工作,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耳边又多了评弹声。沧浪的名字由来,史上说的很清楚,文人苏舜钦,武人韩世忠,不是让私人占去,就是让官家作衙,但无论私人官家,还是文人武夫,倒都喜欢屈子的沧浪。
这两个字,沧字悲凉,浪字无奈,一个词道尽人世风雨,处处零落。
雨渐渐下的重起来。顺着小重山上的小径,几步可到亭下。亭子建的飞檐一翘,如恨眼一挑。一方石桌,四方石凳,一园子浓树重荫,看四处白墙隐约。独坐在亭子里,对面可园亦入眼底。沧也可以,浪也可以,有甚么不可以。此一地不大,格局可以对天,我一人甚小,风雨便是知己。
02/
可园与沧浪对面。如两个性格不一样的人,隔水相望,隔岸看花,隔盘对棋。
与沧浪入园是山不同,可园入门是水。如果沧浪是举重,可园便是若轻。一湖半亩,旁侧乱径,遍植四时之花。四处寻一种叫铁梅红的梅,找遍了也寻不到。又无处打探,恼又恼不得,急又无处急。这一种梅花,红的深情如血,如果下雪,在雪里映照出来,就忽然如红楼梦里的各种春,披着红斗蓬,在雪地上写诗。但苏州,据说下雪很少。
于是铁梅红据说也绝迹了。梅花与雪的关系应该很铁。你说这江南,温软得什么样,怎么这骨子里,突然就硬得绝去生死。活着的这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百样花木,各是各的单纯,各有各的艳美,各不影响各的绝色,各承受各的开谢。看起来万花丛中,每一枝独步风尘。于是可园的花,让我懂得花非花的妙。
半亩水旁,柳丝还青的绿如蓝。坐春舫的亭子面对半湖,正赏春好处。也是一石桌一石凳,也是无人。此时入冬,身着厚棉。坐春舫上,看此景尽是春色。忽一物从荷间游到水上,愣愣地盯着我,一扭头,看看没有别人,又回头看着我。慢慢地朝远处游,不上岸,复地慢慢游回来,仿佛在水上舞了一曲。但不再看我,偎在面前的岸边,低头弄自己的羽。这只独自的野鸭,在跟我说,这便是可园的春色。
它说的是吴侬软语,我一时听不明白。等我明白过来,已经出可园好远了。
03/
夜到老城,枕水人家。
适合一个人。适合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个人,可以想想戴望舒。两个人,可以学学戴望舒。两个男人与两个女人,不是不可以,共同话语会越来越少。如果再多,最好是赶快散了,各走各的。老城里散落着许多名人的故居,说许多一点也不过分,三两小巷便有。名人,其实是走散了的人。
苏的点心,让人惊艳。做出千百种花色来,调出千百种颜色来,摆出千百种姿色来。比如百戏之源的昆曲,这一出那一出,这一折那一折,万变不离一个情字。这城里千百条流水,左转右拐,忽前忽后,万变离不了一个摇字。这流水上千百样小桥,本可以平铺过去,非要这样上一下那样下一下突然宽一下突然窄一下,万变又离不得一个回字。再看这点心,在各色盘子里,巧立的名目经典的心思,万变又离不得一个心字。
皆是江南的一点芳心。
过山塘七里,见白居易。在这里做官,把七里山塘修的跟苏堤一样。诗与官如兄弟,官与诗是爷们。如果因诗作官,官做得往往好。如果因官而诗,诗作的往往差。如果做官,问问平生做过哪一件百姓事。如果作诗,问问平生说过哪一句大实话。居易的像立在祠里,看着七里的繁华,此一首好诗上对得起天堂,下对得起山塘。
再繁华,如果居不易,也是白来了。山塘里闻到一股酒香,通体舒泰。以为是点心的香。但细闻又不一样。愈近以后,旁边店里摆一排坛,墨字写着:桃花醉。于是想到伯虎。但想想他居的不易,又叹息。其实这里不远,便是桃花坞。种桃花,摘桃花,换桃花,桃可是逃。迎面一股沧沧浪浪。
整个江南,最懂得逃的真意。
04/
阳光正好的时侯,重到沧浪亭里。
与雨时的沧浪不同,园子里透着一股淡淡的香,不知从何而来的香。可以隐约听得到,一个折子戏里的对话,道此时天晴,你我相面,可别让无事生非人撞见。苏州一个先生,此前住沧浪亭近,常到里边独步。听他讲,沧浪亭里最妙的地方,不是什么这亭那堂,不是什么此花那木,最妙的是这太湖假山下。
这假山下,藏着一方石头,可以当桌,可以当坐。每到静时,有女人半躺在上面,旁边的男人轻轻说着情话。你知道的,江南人在说情话上,是其他地方所不及的。他每进园必寻此妙处,静静等待,偶有所获,便如听一场世外的昆曲,或如一出独白的评弹。这是野鸳鸯们约会的地方。
所以写文章的人,最有可能在黑暗中,墙头外,半夜里。这三个地方也最吓人。
阳光晴好,游人渐众。顺着曲折,踱到最深里的小院,叫做仰止。大半院子的竹,题一副联:未知明年杜何处,不可一日无此君。不知杜何处的杜,是什么杜。以为是渡。或者度。想自已常常虚构人间,很有可能是杜撰的意思。你还能杜撰些什么呢,还是学学这竹子,竹简竹简,要懂得简。
把在误作杜,清风也糊涂;一股江南气,丝间处处竹。
看到半支老枯竹根,箫笛粗细,拾起来,掌可半握,形似如意,甚喜。步出沧浪,阳光还是好,摸了摸藏起来的竹,像偷了别人一样心虚。又摸,品味那一句联,意思觉得应该是这样:你就是跑到明年,又能跑到哪里去。
05/
虎丘塔的入口处,题着入解脱门。
塔已经斜的都能看出来。江南塔造的确实好,工艺绝伦,秀气与壮观兼具。我不太懂得欣赏塔,只对着塔说了一个好字。从塔边朝远望苏,江南形胜风流,时时处处如画。想,春秋以下,刀兵四起,各种计谋,百般暗算。为什么要这样呢。这个地方如此宜人,也容得下人,软语又好听,能用软语,为什么要动硬枪呢。我们谈谈可好。比如佛家的经,看来大都是我们谈谈,你再想想,你我相见,鱼米一碗。
江南的寺庙,墙是黄色。与北方大不同。北方全是红色。北方和尚的主持,袈裟也红。不知道南方是不是。这一种黄也很有气派,少了躁与不安。南朝四百八十寺,真解脱者几人。入解脱门下不时有客倚门而影,从此一过,仿佛身无牵挂。这个门不好过。这是大通透,整个江南,只有这一个。
塔里有一个宋的瓷碗,存苏州市博物馆,与贝聿铭的山水在一起,作镇馆之宝。其实人能有多大点欲望,有一个好居处,有一个好饭碗,足矣。这是连出家人都懂得的事。
再比如寒山寺,夜半钟声。以前苏州城小,城外大,东吴大,流水们很舒展。客船就多,客人就多,作客的在路上,多少有点愁。本就睡不着,刚刚睡着,一阵钟声,说是下一船客人又到了。于是想到客居他乡,客又复客,哭的都不行了。但天色渐明,大好山水,又要起程,人生原来是一篇游记。
这里有一个著名的问答:世人如何我如何我如何我,我将如何。你且怎么他怎么他怎么他,看他怎么。如果身在江南,这样的问答实在只是些茶余的机锋。对于一生作客的旅人,在路上的悲欢离合,根本躲不过如何,也躲不过怎么。所以最爱的和尚是济颠,爱如何便如何,想怎样便怎样。
06/
江南的雨很随意,说有便有。初落如春,再落如春,更落还如春,然后就停了。
因为雨,女子们躲在伞下,伞下袅袅婷婷。没有备伞,欲回。往右一看,白墙上有行字:桃花坞什么什么。猛然想起,这是伯虎住的桃花庵社区罢。便忘了雨,朝胡同深处游荡过去。白墙啊白墙,一眼望不到头,黛瓦最适合落雨,一雨就诗。从这里弄到那里弄,一个里弄接着一个里弄,名字起的真好啊,一个也记不住,记住一个,下一个又好。此间风流,不足以与外人共。此间曲水,不足以打伞而来。
想找桃花庵,没有。在故居的对面,一个小江南檐下,坐一个老头。见我心神不定,问找什么人,他可以帮忙的。我说找唐伯虎。他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江南老人面目清秀,极整洁素雅,说这对面就是桃花庵,只不过你是见不到的,想想就行了,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又说:你看,我在对面的,也只能想想。
从里弄里把自己弄出来,费了一大番功夫。华灯初上的苏州,细雨飘摇的苏州,水上的苏州与人间的苏州,一个有草有鱼有禾的苏州,一个有情有色有味的苏州。寻个方向慢慢看,经典的苏州与现代的苏州,一页一页地读,一字一字地读,适合慢,比慢还慢,但还看得到快,比快还快。夜色就渐渐更浓,夜空蔚蓝如海,夜云如帆。
一抬头,觉得对面很是眼熟:沧浪亭牌坊。无意之中,再次遇沧浪亭。
此时游人散尽,孤灯映水。外面望得见亭内灯火幽然,又兼有微微声音。顺水边至沧浪亭门前,门依然半掩。上一个半掩是落雨无人,这一次半掩是曲终人散。刚欲探头,门里闪出两个人,着墨色戏袍,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问:这是要关门了么。说:不,半夜时分有一场演出。演的是什么。浮生六记。是昆曲么。是。
在沧浪亭门前的桥上站着,看两个戏里人物在门前树下低头私语。夜色里的沧浪亭,似乎有一阵暗处的潮开始涌来。想像半夜时侯,这水间飘摇舟上,携手下来的沈复与芸娘,缓缓步入沧浪。偶尔能听到里面演员的一句试嗓,昆的味道,悠长得令人近乎绝望。
最后看一眼沧浪亭前的水,接上那一句戏词: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本期编辑:闺门多瑕
扶风,河南淇水人,现居安阳。《向度》编辑。出版散文集《流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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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题:新诗十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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