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雾中有一只长颈鹿!”

房间有些零乱,那些散落在地板上的断发使我静不下心来。我站起身来,白色折叠椅感觉到了疼痛,“吱”地冲我的背影抱怨了一声,我不理会。走到门外,看着黄昏烟雨般的天色,暮霭蒸腾,静静涌动氤氲,四下里朦朦胧胧的。

我靠在柱子上往路的两端左顾右盼,但毫无心思,面色黯然,苦闷而沮丧。一丝风也没有,树木凋落,草植无声。我把手机在手指间轻佻地旋转着,略微打发笼罩在周身的无聊之气。这时一辆拖斗的轻型卡车轰隆而来,并开始减速,把车尾停在了我的面前。

它需要等一只30秒的红灯。我的目光瞟向驾驶舱,与坐在右侧驾驶舱的女人四目向对。她的左手搭在方向盘上,鬓边的几绺发丝被风轻轻逗弄着,在她的面颊上飘来飘去。她的脸逆着黄昏的橘色光线稍显昏暗,但我仍能看清。她竟是微笑着的。

她很年轻,梳了个利落的马尾垂在脑后,面庞上粉绒绒的,让我想到一只将将成熟的桃子。只是眉毛有些夸张,宛如黑漆重涂一般,但最动人的,始终是她的睫毛,像一张蓬松的帘幕,撑在眼波流转的眸子上。这一次我想到的竟然是:长颈鹿。

她左手边的女人,另一个女人,仿佛也在看着我。她面目模糊,仿佛蒙着一层柔和的霜雾,使我看不到她的脸,也看不到她的眼睛。依稀可辨她是一头齐耳的短发,两边的头发别在耳后,很显清秀。发尖在耳垂那里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而后在下颌角处轻巧地勾出,那是一种赤木晴子或今井小宇宙一样顺滑又纹理清晰的质感。

我把手机的环套在车尾上的金属勾子上,垂下头来叹了一口气,垂下双手。披落的大雾使我茫然无措,又无能为力。这时我听到卡车的引擎开始加剧了震动,接着缓缓驶了出去,那个女人把头缩了回去。

回到厅里,我的大脑仍是一片空白,这是每天大部分时间的状态,空荡的道路和尽头,空荡的白色墙壁和天花板,但比这更加空荡的,是我的手。手机呢?我痴呆呆地回忆着,我想到了一对眼睛。接着,我的记忆落到了那只经年而光滑的金属勾子上。

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我浑身激灵了一下,如遭雷击,汗毛倒竖,我僵直了身子,半晌才回过神来。我立刻奔到厕所旁的库房中把电瓶车推出来迅速跨了上去而后一拧把手,那车接收到了电流发出的指令,闷哼了一声,一秒后它“嗡”地一声射了出去。

仿佛是深秋,但我完全感觉不到打在我胸口上的冷风,我的所有念头都在车尾上随着卡车一同颠动着的手机和手机丢失后的麻烦当中。唯一的麻烦,和最大的麻烦是我和郭小姐的回忆。照片和视频我都备过份了,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我无法保存的是我和郭小姐的通话记录,除了触及死亡的那些不堪承受的部分,我不想弄丢我们彼此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我简直发了疯。但我一直逼迫着自己保持冷静和清醒,因为雾气已经升上来了,这条路又仿佛长不可及。我一头扎在雾中,看不到前方有任何车辆的影子,以及那一双长颈鹿一般的眼睛。如果现在的我站在30米外的田埂上,会看到一个人在白雾中飞速疾驰,把不断围拢过来的烟气劈开了一道口子。

行至一个三叉路口我把车停了下来,查看路上的痕迹。两条镂空花纹的轮胎印像两根漂亮的鱼刺般向左侧平行甩了出去,指向迷雾之中。我再次跨上车,循着地上的印迹向前疾行。这时我才感觉到胸前一片彻骨的冰凉,感冒的恶果令我心生恐惧。可我来不及多想,我完全顾不上这些,我已处在手机的麻烦当中。

这个地方跟所有我见过的普通的地方没什么两样。普通的房屋,普通的树,普通的面孔,劳碌的不知所谓的面孔。我走进最左侧的一个没有点灯的黑暗房间,一个面容粗糙的瘦弱男子坐在墙角的地面上,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看着我。他赤着上身,一点天色的余光透过窗户上钉着的板条缝隙打在他的面庞上,使我可以看清他的满脸的菜色和营养不良。他的脸让我暗暗心惊。

他缓缓站了起来,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走向我。我迎上去:“小哥,你见过一对开着拖卡的女人吗?”他木木地盯着我,没有任何反应。“驾车的那个女人梳着个马尾,挺年轻的,她的眉毛黑漆漆的看上去有点怪,你有没有见过?”过了好一会儿,他仍是目光呆滞地盯住我,不作任何反应,他的嘴依旧微张着,口水盈溢,就快要流出来了。

我放弃了。退了出来,茫然地环顾四周。天色又暗了些,路人的脸上仿佛附上了一层铁锈。我决定上楼去看看。我踮着脚尖踏上了台阶以免脚步太急太重,那会使我窒息,虽然心急如焚,但我还是尽力控制着呼吸的节奏缓步上楼。踏出楼梯间,我扶着栏杆喘了好一阵,这才慢慢走了出去。

我进入了一长片宽阔无比的阳台。那阳台往前方放开伸展,一直向前面的一棵大松树递了过去。在阳台中间,一个中年的女人正在给一个少女洗头,大概是她的女儿。那个少女坐在中年女人左手边的矮凳上,头垂在中年女人的双腿之间,头发往右耷下来。打湿的面颊被水浸润与黑发相衬,看上去显得格外白净,但她是歪着头的,我分辨不清她的面目如何。中年女人舀了一瓢清水缓缓淋在她的黑发上,水花映着暮色一串串溅到空中,落到地面上。

那不是我要找的长颈鹿一样的女人。我想吃掉她脸上的水痕,像吃掉深秋晨间草茎上的露滴,但我不能打破那个画面,我退到楼下。这里的房屋朝向错综杂乱,非常没有章法,它们似乎一点不在意太阳的方向。零乱、破旧、冷冰冰,使人心生厌恶,它们不像大多数花朵一样具有趋光性。

路的对面敞开式的长而宽的大门里面似乎是一个修车厂。我看到有无数乌色黑油的巨大金属块和零件呈在其中,旧轮胎、螺丝、车门、轮毂、轴承、各种工具散乱不堪,几只千斤顶横七竖八地歪倒在地面上,此刻,它们只是一堆废铁,像大多数时候一样。这时我看到了她。

那一对长颈鹿一样的眼睛。我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不在其中的短发女人。我向她说明来意。她抿着嘴笑了,转身从她后方的一张蓝色塑料凳上一只黑红相间的背包中掏出一部手机,递了过来。刚拿到手中我就觉得感觉不对。这只手机上裹着一只早已氧化发黄的壳子,手机直棱直角,四面宽大,这是一部8SE。

我呆住了。这正是郭小姐两个月前丢失的那部。为此她懊丧了好久,我这一只池鱼也没跟着少连累,后来不得已重新买了一部稍作安抚,这才勉强作罢,但她仍是耿耿于怀,因为连同那部手机一同遗失的还有她侄子和侄女儿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她在这里。

我正想发问,她又拿了一部手机递给我。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一次正是我那轻薄小巧的黑5。“在黄昏中满怀心事的人是无法保持清醒的。”她笑着说。“我没有想事情。”我讪笑着,“我在发呆。”这时拖卡的左侧车门“吱呀”地响了一声,然后嘭地重重关上。一串脚步声从车的内侧传了过来,越来越近。那个短发的女人在车尾现了身。

不知为什么,虽然墙壁隔断了雾气,但我仍然无法看清她的面孔。她一边小心地打量我,绕开我,一边谨慎地拽着长颈鹿女人的左臂。我们一起走到路边,立在野草疯长之处。这不是她的故乡,我感到她不属于这里,或任何一个这样普通的村落与金属笼罩之中。我折下花盆中其中一朵耷下头的蔷薇,弓起手指往空中弹了出去。

她始终若有所思地笑着,似乎并不戒备,不设防,也没有恶意。她卸下右肩上的带子,从背包中掏出了一本四方的软册子,翻开了封面递给我看,我发现她的笑容在逐渐收敛。册子的第一页上规则地写着一些名字,一串数字,接着是对应的时间与地点,接着,扼要地描述了所发生的事件。

“施小琴,身份证。。。。。。2009年5月3日,出云寨5弄8号,凌晨2点5分,听到有人切割玻璃窗的声音,报警后无果。”

“项仁晶,身份证。。。。。。2010年3月9日,三马路39幢B单元109号,疏忽大意忘记关门,被尾随者入室欲行不轨,挣扎中用牙刷刺中强徒的眼睛脱身。”

“方诗环,身份证。。。。。。2013年11月12日,元王村1045号,是夜与友聚后归途中被人捂住口鼻后致其晕厥,被实施强奸。”

“徐连佳,身份证。。。。。。2013年12月7日,方村公路3公里处,23点,下夜班时被人锤击后脑而后奸杀。”

往后3页,都是类似或相同性质的事件。我疑惑地看着她。“看到她的眼神了吗?她就是第一页中的方诗环。”她握了握紧紧拽着她手臂的短发女人的胳膊,“这些案件都至今未果。”

“然后呢?”我问她。“这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如果你有女人,请小心一点,照顾好她。”她的话音刚落,这时一个女人从一栋房子后面的小路上闪了出来,她的红色半身裙在这个破旧的地方显得异常扎眼。居然是郭小姐。她远远地看看我,又看了看站在我身旁的两个女人,顿了一顿,然后板着脸走了过来。“怎么啦?”等她走到我面前我一把搂住她的肩膀然后捧着她的脸问。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不时地打量着我身后的两个女人,欲言又止。“我好像被人跟踪了。”“啊?”我紧张地问。“你没事吧?”“没事。”她垂下眼帘答道。“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我攥着她的手问。“好奇怪,他好像穿的是一件雨衣。”“虽然天气不好,但不至于要穿雨衣吧。”我好奇地问。“就是啊。”她又瞟了瞟我身后的那两个女人。

“她们是谁?”郭小姐冲她们抬抬下巴问我。“我刚刚手机丢了,是她捡到的。”我指着那个一直笑着的女人回答。“不过过程有点复杂,回家我再跟你解释。”“你女朋友啊?”“不,我老婆。”“她很需要你!天快黑了,你们快点回家吧。”她点点头说,“路上别耽搁。”“好,谢谢你啊。”“嗯。”

我跨上车,郭小姐坐到了后座上,从后面搂住我的腰,然后把头贴在我的背上。我感受着她手上的力量,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媳妇儿,把手放在我的胸口,我觉得冷。”她不说话,把手从我的小腹那里移到上方,拢了拢我的衣襟,然后张开双手捂在我的胸前。

“姐,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他们是普通人,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怕他们会害怕吗?”“嗯,他们已经够害怕了。”“那你给他看那个干什么?”“他应该不是个蠢人,只是还不够小心。”“那个女的呢?”“普通人是不能知道自己的死期的,尤其是他们。”

No.3051   2019年9月26日~29日

往日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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