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卷◇匠作典藏•短篇小说】《 莫道,在哪儿》||□ 普凡 (天津)
金秋卷·2021·总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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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卷
文学顾问:孔灏、相裕亭、徐继东、李锋古(已故)
书法顾问:侍少华、李敬伟 摄影顾问:王红军
文/ 普凡 (天津)
莫道没在。我扑了空,一头扎进他精心营造的世界里。
车停在村北面。北面地势高,村子沿坡面往下发散。这幅模样是众多村子所共有的,静悄悄布局在大地上。停车的时候,我将车掉了个头,车头朝北,屁股朝村子,以便一会好离开。完成这些,才慢慢进村。这是我做事的习惯,焦虑连同强迫症时时发作,搞得常觉生活无趣。但还得打起精神面对,如此时深入到莫道的村子寻他。受人之托实在无法拒绝,只好硬着头皮上路。
我挑选能下脚的地方走,小心翼翼的,生怕踩疼了地,一点点试探前行。在一条沟渠前,我挪动脚步,寻找一条可以通过的地方。选择了一会,在一处看上去像风干了的焦糖上通过,然后一脚踏了进去。
脚下竟然是软软的泥。我惊慌地提起脚,不管前面是深还是浅,飞动有重量的身子,大步奔到对面。脚踏的地方是莫道家的地盘。这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此时脚有惊无险地跳过沟渠后,铮亮的皮鞋上沾满了泥。我顺势在一丛又一丛碧绿的草上擦着鞋上的泥,动作有些狼狈。刚镇定下来,从旁边的屋子里跳出一个女人来。拿着鸡毛掸子的女人横在门前,东方的太阳从她身上穿透过来,大地瞬间一片金黄。
我意识到刚刚擦鞋的不是草,赶紧说抱歉。我掏出口袋里的钱。我欣喜,口袋里还有钱的身影,只是不知道何时放进去的。这些年来,我已经忘记如何使用现金了,手机这个宝器能耐极了,什么样的消费都能搞定。我对女人说,我道歉,我赔偿。
女人微笑,把阳光泼给我。我不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那种,身子因歉疚而晃动。女人说在城里好好的,来这里做什么?
我才想起我的目的。我说我来找莫道,莫老师。
女人瞪了我一眼,旋即进屋,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碗,碗里是满满的稀饭,上面堆积了一片舒展开身子的蚕豆。女人给我碗的同时,递给我几张餐巾纸,我能看出刚刚从纸巾盒里抽出来的痕迹和味道。我接了纸,顺手擦了擦脸,待接过女人递来的碗时,我顺手拿纸擦了擦碗沿,碗里的稀饭就不失时机地溢了出来,慢慢在那样一个早晨流到我的手上,蠕动着以匍匐的姿态进入我的世界。
我说,请让莫老师出来。
女人说你倒是会赶时间,他昨天去城里了。
我说我才从城里来的,我找他有急事。
女人拖出一把椅子,古朴而陈旧的造型,直冲我的眼。女人弯腰,用力吹了吹上面的灰。我的西裤崩得很直,自打坐上之后,分明觉得肌肉在收缩,我都能听到世界在高速旋转状态下撞击耳膜的声音。
女人说莫道去了市里。女人说的话,和我掌握的情况不一致。莫道一直在县城里打拼,不会轻易进到市里,这是委托人给我的信息。
女人说的市里是我一直生活的地方。我经营着一家有点份量的文化公司,接触的面还不错。多年前,我采访了一个倾情乡村环保志愿的群体,领头人就是莫道。我们有过一番交流,继而交情深厚。
女人不回避,说莫道进市里是因为被人打了。打他的人据说是乡长。女人说莫道憋气,得找个地方说道说道。这事儿很复杂。乡长打了人,肯定会采取相关的应对方式,不能任由自己一亩三分地上自由涣散,让人抓了把柄。乡长思维清晰,对这件事情,他的态度很强硬,对外的口径是此事与已无关。至于硬说和他有关联,硬说是他乡长打的,那么好了,不用说什么,让有关部门查吧。
我遇见的那个女人,也就是莫道的爱人后来说,起先莫道沉默不言,他心里委屈,生平第一次被人打,还非常莫名其妙。就算让人打了,但至少不应该是乡长,乡长有乡长的身份和权威,不会轻易动手打人。当然,打人的要真是乡长,不一定是什么坏事,肯定有利于问题的解决。人家动了手,就心有胆怯,就会采取一些措施,至少要借助平息事端时机适度来平衡一些事情,比如说在拆迁中放宽一些尺度。偏偏在拆迁这件事情上,莫道没指望让乡长放水,他家的三间祖屋,再加上半山腰上的一块祖坟地,压根就不需要拆迁,给再多钱都不愿意。况且这事进行到如今,早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活人的那点尊严!
按照国家脱贫政策和省市新农村建设的要求,莫道所在的村子及半山腰所有的地上建筑都要拆迁,集中搬到统一规划建造的安居小区。这样的事,充分表明国家对人民的重视和关心,千百年打着灯笼都难找。莫道在县城环卫一线岗位上奔忙,被誉为“城市美容师”而备受关注。女人在家里得到要拆迁的消息,好些天没睡踏实,想着得让莫道回来一趟,把事情处理好。因涉及到拆除和还建的面积不一,更加上有祖坟问题,就非常麻烦。女人在这方面没想那么多,也没想那么远。可莫道不行,他不能不考虑。这是过往和当下交替进行中对自身活着的考验,稍没做好,就无法向过往交代,更无法向未来交待。
莫道通过努力,有能力改变现在生活的模样,却无法改变过去生活的模样,而过去的模样,像一款精制的雕塑,固定在岁月里,容不得任何的改变及践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莫道的压力不小。不难想象,当乡长还有其它的管理人员因为莫道的不愿合作,定然会在一起商议,从而形成一个结论,并采取相关举措来应对。
莫道那天起了个早,独自到村后的池塘边上,池塘上游是一片又一片梯形的田,田里种的是水稻。在池塘和水田交界的区域,有着许多的供鱼游或鸭子戏水的平台。这个早晨,莫道进入平台,不急不缓在没过脚面的水草间行走。那些散养的鸭子会随意在水草间生蛋,莫道行走着,不时捡起一枚鸭蛋,很快,鸭蛋就装满了口袋。莫道默默望天,感受老天在这个时令使他得以亲近这些珍贵的东西,期待着在这样的生活和世界里不断得以丰实,继而得以满足。
这是属于莫道的人生景致。莫道不否认,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他的想法有了小小转变。这些鸭蛋此时沉沉地在他的口袋里,他想着让这些鸭蛋奔跑到乡长的空间里,供乡长品评,好转变一下说话的语气和处理事情的方式。鸭蛋的存在,极好地标明这儿的环境干净而纯粹,眼下保持原样是最好的自然。
乡里要完成任务,这无可厚非,可以理解,而自然的环境一旦破坏,想着恢复已无可能,人类在矛盾面前,趋利避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至少应该放慢脚步,多一些回旋的时机和空间。
那天的事发生得有些邪乎,至今许多的当事人都说不清,道不明。
那天,莫道还没来得及回家和女人说说,便在村头被一群人拦住,并一起簇拥着到了乡里。这群人大多是莫道的族兄弟。莫道说弟兄们你们先将问题提出来,看看乡里如何回应,我抓机会找找乡长。
当乡里工作人员上来解释相关政策的时候,莫道就走到人群的后面,最后面。莫道清楚地知道,这个场景,他没必要上到前面,那不是他该有的作为,更不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莫道在人群的很后面静看,压根没想到乡长就在他的身边,一直紧紧地瞄着他。
乡长问他你也是这个村里的吧。莫道没理会,觉得没必要回答。偏偏乡长很认真。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不会说话?你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到乡里来闹事,已经超出了政策允许的范围吗?
莫道的心事不在这上面,他没去揣摩说话人的话,因为他觉得还不到亮相的时候。毕竟此行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搞清不拆的可能性,知己知彼才能占得主动权。历史经验随处可借鉴,犯不着孤身犯险。
任何犯险都是需要成本的。侍弄一方田地的人都知道,田里的世界长出了草,看见了会瞬间拔掉,而田外的世界就算长满了,也不会去管,因为没有关联性。世间上的事情,不是所有的都能顾得过来。
莫道并没理会眼前这个人,只是继续关注事态的发展。这当然就从另外一个方面惹得乡长不高兴,而且是很不高兴。乡长其实这会儿还好,还没表现出多么不耐烦,正耐心地盘算着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打开一条口子,继而将今天的局面把控住。这不仅仅是他处理事情的能力,更是他作为乡长的权威,不容他人,尤其是百姓来置疑。
乡长有这样的自信。当他看到口袋鼓鼓囊囊、满脸无视的莫道时,心里很不舒坦。这不舒坦在这个早晨很快发了芽,使得荒芜而干涸的心田分外显眼,一下子深深触动了他的神经。乡长不自觉上前,一把抓住莫道的衣领。事情,也可以说是事件,就不可遏制地发生了。
这个早晨说来天气还是不错的,晴朗朗的连云彩都不想在上面飘,也正好将天空反衬到地面上来,踏实地占满整个地面,不留一丝空隙。莫道始终坚信,这个社会阳光一片。因此,他压根就没有一点儿防备,等到一只涂满烟油子味道的手揪住他的衣领,使得他的呼吸不通畅的时候,他的手下意识伸进了口袋,然后洁白硕大的鸭蛋就腾空飞起。
这枚带有使命性质的鸭蛋,不负众望地落在了乡长头上。事后,村民们都下意识说坏了,这把乡长给打了,能有好果子吃?大家说着说着,起先还有些劲头,后来慢慢声音都弱了,最后就没有什么声息。今天这事不能简单定调,原想是以集体行为的方式,把事情闹得大一些,好引起有关方面的关注,重新确定相关标准。在这种状况下,压根就没想着这事反转了。当然,就算是反转,大家也没意识到,也没想到会是莫道出了情况。莫道是谁?这么轻易就做出无法收场的事?
好有意味的一个迷团!按照常理来说,这事的概率太小,小得大家忽然觉得这事是他莫道的智慧。于是,事情就玩味起来了。
在这里,不得不说说莫道之前在城里的一些情况。说简单些,莫道是市人大代表,这样的身份不是强加,不是伪造,而是一层又一层的提议、选拔、审核以及批准。就冲这点,他莫道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这样的人,轻易就被乡长打了,这还了得?
莫道的身份知道的人不多,尤其在村里,毕竟莫道一直低调,他在县城里打工,从底层的环卫工做起,每天十多个小时清扫街道、社区卫生,不仅被评为“县城好人”荣誉称号,还层层上报,荣获了市级、省级“五一”劳动奖章,前年的时候还被评为市级劳动模范荣誉称号,并被选为市级人大代表。这是莫道的成就,是他没日没夜,立足环卫岗位做出来的成就,不容小觑,身份的含金量也就满满的。
偏偏在乡长面前,这样一层外衣被低调的莫道隐去了,并义无反顾地迎合乡长的审视和拳头。乡长起先是质问,后来声音慢慢大了起来,再后来引得众人的目光都朝向这边。那天乡长的举动和作为显然有失身份,乡长其实也比较清楚,只是他有些不明白,在莫道面前,自己怎么就多了无名的火,而且非得烧一烧才痛快,压根没想着有些火可以烧,但得看朝什么人烧。对那些不能烧而烧了的火,只会反过来烧向自己,浑身伤痕累累不说,周围相关的人也会被连累。
莫道在乡长的质问及行动里,压根就没言语,他始终保持着克制,也正因为这克制,让乡长越发有了怒火。这个看着有点面熟,但始终想不起是谁的人,怎么不识抬举?怎么连反抗都不会呢?怒火生着,一股脑朝莫道烧了过去。莫道正准备掏口袋里的鸭蛋,冷不丁被乡长一拳头狠狠地击打了过来,击打的部位是他脆弱而不可或缺的眼睛。
莫道记得鸭蛋刚刚掏出来,就在一股力道的作用下,闪着一道洁白的光,朝着天空散射而去,继而不偏不倚落在乡长头顶,落在众人的视线里,然后不甘寂寞地落在地上。
这样的一个过程很短,短得后来许多参与事件的人出来说话,都说不清到底是莫道拿鸭蛋先袭击了乡长,还是乡长先出手击打了莫道。这个问题没有明确,也就直接导致争议的事情出现。
莫道拒绝去医院。他知道乡卫生院那条件,那水准。莫道说,县里也根本没必要去,直接去市里,去政府。可是,没人响应莫道的举动。莫道在那样一个午后,很落寞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这片自己熟悉的土地,却得不到一丝的温暖。他特别失望,又不知如何说。
莫道真的就直接去了市里,去了政府。莫道记不清有谁来接待,只是中间忽然接到爱人的电话,问他此时在哪儿,怎么不回家?莫道说我在外,回不了家。爱人纳闷,你平时在外,不是也要回家的么?莫道说是的,可这次不一样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爱人挂了电话。爱人平时极少打他的电话,想到这里,他下意识一愣,是的,爱人显然被一些人授意了。莫道非常烦这个,却又想着,这些并不是自己的力量就能解决的,更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
不久的不久之后,村子变成了平地,半山腰上的坟头也都平了。我还真怀念那天早晨的情景,被泼了一身金黄的身子,是我这多年来,最感觉到踏实和温暖的一次。我竟然是充满了迷恋。而此刻,这个让我迷恋的地方,已经不复存在了。许多次我想,莫道要是再坚持一些,再强硬一些,把事情闹得再大一些,这儿也许会再存在一些时日。
毕竟这事是大事,对莫道来说,这一辈子怕是再没有和这一样大的事出现了。因为情况并不鲜见,在解决与被解决的时空里相互交融,互相揉捏,让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交融得天衣无缝,揉捏得恰到好处。莫道能顺利地让包括他家的三间房子在内的村子及半山腰他家的祖坟成了平地,背后定然有许多的东西在摇摆中达到了平衡。
这本无关什么,只是有意识告诉我眼中所关注的世界,纷繁的一切终究将归于平静,而平静的终极就是这些观念都会慢慢消逝。许多次,我都在想,那个时候的莫道在想些什么呢?
后来,我再一次见到了莫道。在市里我的办公室,我们相对而坐,好半天无语。我想问又止,觉得没什么意思。莫道却是想止又说,说的是组建了一支环卫志愿队伍,准备向市里进军。我说那我这里就是一个驿站。莫道说,正合我意,我就可以专心协助市有关部门,借助那片地方打造一个现代化的生态种植园。
莫道说着,递给我两枚鸭蛋,洁白的,闪着一缕温暖的光。我一声叹息,说多好的一个村子。我不敢肯定地说,莫道是好人,这个村子就是好村子。我敢肯定地说,因为村子是好村子,莫道就是好人。一个给他提供好的生存生活空间的地方,自然就孕育着好的人。在这个满是好人的地方,在这找不到不好的地方,我就再多一些感觉,任由那踏实和温暖入怀。
莫道冲我笑,憨憨的,让我触摸到一缕久违的淳朴。不由地想到那天行走的路。虽然难走,可总是能够到达的,虽然脚上沾满了泥,可擦擦依然干净。世界面前,阳光一样铺满金黄,大自然面前,谁都不吝啬,都在把最好的呈现,组合成一个积满了给予的多彩世界。
当代文学家
2020.07.02 started publi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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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灏
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连云港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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