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十二时辰

小林在医院的急诊大厅当保安,可能也是全世界最憋屈的保安,因为在急诊大厅不可能以暴制暴。矛盾发生时,他的职责是保护医生的安全——但原则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至多是站在医生和病人之间,成为一个人肉掩体。

国内的医患矛盾一年比一年紧张。去年有病人砍伤了医生之后,医院请来了小林。小林眼见着的几乎每一个人脸上都写着脆弱:医生和护士在工作辛劳以外还需要留心自己的态度,以免被投诉;病人身体抱恙自不必说,病人家属也被繁复的手续、漫长的等待、内心的焦灼和经济压力撕扯。这些脆弱相互碰撞,在医院里成为冲突和事故。

谢天谢地,小林工作不忙。他的无聊对医院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作为急诊大厅唯一一个不忙的人,他得以有时间观察这里一出出的人间悲喜剧。

8:00 p.m.

这是急诊大厅最忙的时间段,各个科室都有一位值班医生严阵以待。普通门诊已经早早下班,但普通人的世界仍然状况不断。除了状况确实危急的病人,也有不少人带着咳嗽流涕一类的小毛小病前来要求问诊。

“急”的标准是急诊大厅最常见的矛盾。医疗资源有限,急诊科收治病人也有标准。可无论收治标准如何修订得细之又细,还是没有办法涵盖人体的复杂反应。不在收治标准里的病人自觉痛苦难忍,但负责收治的医护人员也不过按照规定办事,两下里都有苦衷,不免有口角。

今天也有这样的病人,他自述已经牙疼两周,但今天晚上才终于决定来看医生。值班护士工作到晚上,已经疲累得挤不出好脸色,态度冷淡地告知:这种病况建议第二天再来看普通门诊,如今时间已晚,很多检查可能没有条件做。

病人也发起脾气来,控诉护士态度不好、医院制度有缺。小林在一旁神经微微绷紧,所幸病人没有什么情绪变得更激烈的倾向,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但其实有时也很难责怪病人不愿意白天来看普通门诊。可能在医院工作才会知道,许多公司的病假制度并不人性化,病人请假出来看病需要走繁冗的行政流程,甚至领导根本就不准假。那些一手一脚为了生活卖命赚钱的普通人,并不享有一种“看病自由”。

“其实有时候哪怕不在收治标准里,如果方便的话,最后也都放他们去看了。”小林偷偷爆料,刚刚神色冷淡的医务人员其实心里也有恻隐。

10:00 p.m.

这个点基本已经过滤了一些“不那么急”的病患,大厅里消停下来,值班医生也可上个厕所稍事休息之类。不过产科和儿科两个科室忙碌照旧:要出生的孩子不能忍到天亮,生病的孩子也总让人放不下心。

儿科是精神高度紧张的科室,病童常常只是些寻常小病,但足以让父母及祖辈全家都焦虑感爆棚。小林最怕遇到毫无体谅的家长,有时候孩子一声哭闹,他们会摆出你死我活的架势。

好在今晚的家长通情达理,还不住为麻烦了医生道歉。他们的孩子在诊室尖锐地哭叫,若非亲耳听到,真的很难想象这样瘦小的孩子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女孩子看起来约莫六七岁,情况不算太严重,大约半个小时前她误服了一小口冰醋酸。值班医生不敢怠慢:洗胃吧。

这小病人成了急诊间少见的活力。别的病人几乎都虚弱地躺着,而她在病床上挣扎得像一条生猛的鱼。医生、实习医生、父母四个大人合力按住她的手脚和肩膀。医生嘴上和风细雨:“不要动哦,不痛不痛的,马上就好啦,乖哦。”一边熟练地把洗胃的管子插进小孩胃里。

值班医生已经临近退休年龄,排到值班还是照样要守一个通宵,工作近三十年都是如此。她回忆起多年前自己也还是个年轻的母亲,丈夫又时常出差,轮到她值班时只好把孩子偷偷带进医院关在办公室,每每在诊治完其他孩子的间隙回到办公室照看一眼。“有一次自己的女儿也发烧,我回办公室看了看她,她抱着我不让我走。”她讲起这段,神色平静,倒是小林一脸同情地赞叹医生辛苦,啧啧有声。

0:00

急诊大厅还有一个“行政总值班”的职务,由医生轮岗。行政总值班代理院长权责,一般来说,就是为那些送来急诊、联系不到家属、却又需要签字施救的病人签字。费用一般也是由医院先行垫付,如若之后持续联系不到家属或在费用问题上有纠纷的,会再转给专门的医务部门处理。在病发的当下,医院是以救人为第一位的。

子夜时分,医院收进一个男性病人,31岁,在一家黑网吧突然胸痛,被120送来医院。他没钱、没医保、没有家属陪同,但是有生命危险。行政总值班考虑到情况特殊,签了手术同意书。

病人病况严重,需要转院治疗,但转院须由家属签字。警方联系到了病人失联多年的妹妹,妹妹冷漠地表示“没钱、不想管”,到底来了一趟医院。值班医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颇费了一番口舌,妹妹才终于签字,病人也得以转院。

小林说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不过在老人身上发生得更多一些。有别于孩子患病全家担忧的状况,“说得难听一点,生病的老人,丢在路边可能都不会有人捡。”时间长了,医生几乎可读得出病人家属复杂的内心戏:有些家属,会把病人送来急救,最基本的良心不至于受谴责;但他们内心其实并不希望能真的救回来,因为后续的治疗常常会消耗很多金钱和精力。如果医生救回来的话,他们反而会百般找茬。

2:00 a.m.

急诊室并不总是危急的病人,也常有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凌晨两点来了头上流着血的病人,他走得颇具自信,只是有些踉跄——并不是因为负伤,而是因为醉酒。

搀扶他进来的既是朋友,又是肇事者。他们喝到深夜,酒兴正酣,倾心吐胆,争着要买单,最后演变成了为了抢买单而打架。直到这位朋友抄起酒瓶,砸在了对方头上。

这个流血事件小林无法干预,在病人被送去包扎后他默默对值班护士吐槽:“你说他俩最后谁买的单?”

也曾经有女病人在揪打小三的过程中被对方咬了一口,哭闹着来到急诊室要求打狂犬疫苗。这个要求不知道是真的出于对健康的担忧,还是出于对对方的羞辱。医生只能拒绝她无理的要求,无法安抚她不理智的绝望。她带着胳膊上的牙印离开,仍然有她的生活在等待她。

4:00 a.m.

黎明的时候急诊大厅难得的清净,打架负伤的、误食药物的、酒精中毒的、暴饮暴食的、摔跤骨折的……基本都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医院。对于值班医生来说,这是一整夜紧张工作后最放松的时刻。他们从各自的诊室走出来活动筋骨,也会聊天解乏。

平时大家术业有专攻,但吐槽病人是最受欢迎的环节。除了治病救人,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而急诊时见到的众生相,往往又比任何小说电影都让人产生震撼。此地有深情厚谊,有狼心狗肺,也有许多不好也不坏的人面对病痛时的脆弱和无力。有碍于工作性质,小林不好凑上去搭话,但他喜欢旁听这些聊天。看到医生除下专业的架势,也有八卦和刻薄的一面,小林也觉得亲和。聊天常以“哎,人呐——”作为收尾,然后大家各自散去。

每一天医院都需要有医生值班。去年除夕,值班的医生在不忙碌的黎明,在办公室煮起了小火锅。吃过的都说,那是一顿别开生面的年夜饭。

10:00 a.m.

急诊大厅有预诊处,血压仪自助,还有红外线体温计。病人如果有个头疼脑热,预诊处的护士会先行量过一遍体温,在耳朵上嘀一声,好像开枪。体温和血压数据又自动录入电脑,医生诊疗时可以直接查看,省去许多问诊工夫。

下午的门诊仍在正常上班,所以急诊大厅不会太忙。有老人来给自己量血压,又紧张地问护士:“我低压XX,高压XX,是怎么回事?”

护士不以为然:“这不是很正常吗?”小林跟着搭腔:“这正常的,你回去心态放宽点,少和人吵架,打麻将别激动。”有路过的人听了,掩嘴偷笑。

也因为工作不忙,小林俨然成了编外的医疗成员。他记熟了医院不同诊室和大楼的地址,甚至病人有个头疼脑热或皮肤过敏的症状,他也能判断个大概出来。他似乎也很享受这个过程,值班护士倦怠得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的时候,他积极地帮忙和搭话。他脸上捂着医用口罩,又积极地劝来访者也戴上:“这里病菌多,保护一下自己”。

近来南方多雨,急诊大厅的人也多了起来。人们在四面八方的湿滑地面上摔倒,伤筋动骨地被送到这里。最忙的时候连保洁大叔都被动员起来,他带着病人去挂号、去做检查,这好像是在医院工作的每个人都必备的技能。

3:00 p.m.

小林对于医院地图的熟稔确实帮到值班护士不少忙。急诊大厅位于医院的正中位置,四通八达地通向门诊、病房、化验间、放射检验科……它把人们输送去不同地方,让那些十万火急的时刻逐渐趋于平缓。小林想到这一层,无所事事的工作好像也有了成就感。

只有抢救室是不需要阡陌交通的,抢救室是位于急诊大厅的空间,救护车送来的病人会直接送去抢救室急救。碰到人多的时候,情况稍好的也只能躺在抢救室门口等待。冬天的时候各种老年病高发,急诊大厅甚至会被等待抢救的病床塞得满满当当。

空间有限,急诊大厅人来人往,躺着等待的病人几乎谈不上什么尊严。抢救室里也没什么特殊隔断。有人无声无息地咽了气,帘子一拉就是两个世界。

一般来说,躺在急诊大厅的都是老人居多,但最近适逢附近一所大学军训,在炎热天气和体能训练里倒下的年轻人也被陆续送往这里。他们很好辨认,穿着迷彩装,脸上青涩的稚气。即使是躺在病床上,只要情况不严重,都可以无忧无虑地刷手机或和同伴聊天;即使是躺在急诊大厅,他们看起来都和医院没什么特别大的关系。

急诊厅是有这样奇异的对比与和谐之处的:年轻人和老年人因为不同的原因躺在了同样的空间里;有人等待出生,有人无声逝去;有人被悉心关照,也有人被弃之不理。小林的一天天在观望中缓缓流逝,他也说不好,自己到底有没有在等一个冲突打破急诊大厅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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