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挣脱了五分钱的枷锁
我挣脱了五分钱的枷锁
文/盛常国
在一座小学旁边的晒谷场上，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在上体育课，因为体育老师有事回家，于是班主任华老师将这一节的体育课，交给一位叫小常的男同学，由他安排体育游戏节目。完成后，小常直挺挺地躺在操场草地上，他感觉到很累。因为春节一过，家里就断粮了，一家子8口人，常挨饿。
华老师，中等身材，约50岁，剪着一头齐耳略有些卷的青年发，戴着深度近视镜，手拿着讲义夹进来了。她说∶“这节课要讲讲小常同学，大家喜欢他吗？”“喜欢。”教室里响声如雷。华老师说∶“就是这样一个出身比任何人苦难的孩子，却养成了勤奋好学，品德高尚的好习惯，是很不容易的。学校已经决定，过几天召开全体学生大会，公开表扬小常同学的先进事迹，号召全体千名学生向小常同学学习。大家开心吗？”“开心。”大家都将头转向教室最后一排坐着的小常，纷纷拍起手来。
突然，与小常同桌的胖实的女同学站了起来说∶“报告华老师，我早上刚用5分钱买来的练习册不见了，我怀疑被人偷走了，望华老师帮我追查。”华老师一听说，立刻拉下慈和的脸孔，说∶“到底谁拿了小贝的练习册，现在交给我不算偷，但如果从书包里搜查出了，就是一个贼。我最讨厌憎恶的就是贼，因为一个做贼的人，是不可能有高尚品德的。”但等待了几分钟后，没人主动上交练习册。于是从教室西边第一排开始，查学生的书包，又查了中间的一排，直到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人的，补丁加补丁的书包里，搜到了写有“小贝”名字的，一本崭新的练习册，这书包就是小常的。
这一下可把华老师气得眼镜片面都是鼻口吐出的气雾﹕“真的难以相信你会是个贼，到黑板面前去罚站。”说完一把拉起与自己一般高的小常。小常干瘦的灰白脸，一下子完全成猪肝色，妙语连珠的他说话也结巴起来∶“华，华老，华老师，我我我，没，没，偷。”华老师大吼一声∶“别说啦，人赃俱在，你还想抵赖？”
小常像泄了气的皮娃娃，耷拉着猴子样脑袋，站在老师的讲台上。他困哪困，感到饥饿已让他眼冒金星，摇摇欲倒。他好想吃上一顿饱肚饭，就是被枪毙也心甘情愿。可饱肚的梦想一下子是难以实现了，关键是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贼，他的内心开始像黄河决堤那样全身崩溃，终于重重地倒了下去。待他醒来后，发现自己在课桌上伏着，华老师在讲毛主席写的《为人民服务》节选《向张思德同志学习》课文。同桌女同学小贝，用极其恐惧的鼓泡眼望着他，完全发了白的嘴唇在“别别别”颤动着，又像牵动整个胖躯的发动机皮带，身子变成了筛糠发抖。
小常別过脸去，他不想看到那张脸。因为那张脸，在小常眼里看来是狰狞的、凶狠的、残忍的。他明白自从与她同桌后，趁他不在，她三番五次翻腾书包里的作业本抄袭。今天早上早自修课时，小贝偷偷地将一本新的练习册要送给小常，说只要经常抄袭小常作业本就送，小常将练习册塞进小贝的书包里，说再这样就去告诉华老师。小贝这才鼓动大嘴巴，向小常做了个咬牙切齿的鬼脸。
说实在，这样漂亮的练习册，小常一星期就只买1本，只有32页，一个礼拜后基本写满了，他不好意思向父亲要5分钱。因为家中的5分钱，必须用在油盐开支上。再说父亲从不支持小常读书，怪不得小常10岁时才报名进入小学。而小常的作业本，都是到各路上或垃圾堆里捡来的烟盒纸，用针线串订的。可对小贝的别有用心的赠送，坚决不接受。因为小常认为一旦接受，就是个不合格的好孩子。可那个练习册还是出现在小常的书包里，并且负上偷的坏名声，小常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小常又以放学回家割猪草，忙这忙那没精力为由，辞去了第三组小组长。从此后，再也不那么积极去参加班级或全校的课外活动。因为他感到周围都有一种异样的目光注射着他。就是后来全校千名师生向小常学习的动员大会，小常以病为由请假1天在家。他也多次要求华老师与小贝分桌，可华老师坚决不答应。
后来，不知咋的，小贝总是对小常很友好，只是小常不理她。华老师又多次把小常叫到办公室，好说歹说要小常收下一大堆学生们捡到的，却无人认领的铅笔，削笔刀，橡皮。又送给他用上学期废弃的考试卷，订成一本本的练习册，因为考试卷反面是没任何字迹的。小常这才开始对华老师有点感谢之情。华老师又单独教小常写书信，并安排他一天写100字的有文采的日记。
不过，到了小常读四年级快结束时，父亲坚决不让他上学读书，说读书不能当饭吃，下地挣工分要紧。当时小常不答应，父亲一气之下要喝农药自杀。小常不得不与农民们一起日出晚归“农业学大寨”，那年他还未满13岁。那个活儿的苦难，无法在本文中一言可尽，照小常后来的说法是，最起码可写成一本20万字以上的书。
但将近一年的劳动，并没有把小常的家庭温饱大难题缓解，于是“只有读好书才能救自己”的观念，一次次催促着小常。在哭闹不休，又倔头倔脑的小常面前，父亲终于同意小常再进学校，但一切读书费用，都由小常自己解决。小常向多名好同学借钱，凑足了1元2角报名费。不过落下二个学期了，只好报低一级的班。
小常为了还清同学的钱，一放学或星期天就捡破烂。那时，到附近工厂垃圾堆去捡废铁帽之类，有了10斤左右，就背着到5里远的收购站卖掉，每斤2分。还清了钱，又要为买学习用品或下一学期的费用攒钱。小常也想好了，如果华老师还在校，他希望华老师说那次“偷练习册”是冤枉的事。可一次又一次面对面，想不到华老师就是不提这事。不久，华老师调离本校，去了县城教书。一种失落感，在小常心中酸痛地产生。
不久小常升入了初中，文革已全面结束，一切都在出现新气象。而唯一不变的是练习册的样子，对于小常来说太敏感太触目惊心了。虽然原来同班同学，大多都是高一级学生了，只是有几个降级的又和小常同班。可不论那些同学非常开心与小常一起玩耍或做作业，然而在小常的眼里，他们都是用痛恨贼的眼光扫射他。小常明白，只有华老师能公开说明当年的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同学们这样的眼光就会变成另外一种温柔。他明白自己是生活表面的强者，而内心却是一个脆弱无力的懦夫。
二年初中结束，小常因多灾多难的家庭，无任何能力去帮他实现今后的大学梦。当他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他早已和农民们一起投入夏收夏种的紧张劳动中。他未满18岁，虽然因从小营养不良落成骨瘦如柴的身架子，但却已是身高1.70米的大常了。
二年后，大常在劳动之余开始喜欢写写东西，希望有一张像样的写字台，成为眼前迫切要实现的梦想。于是凭着自己还有点硬朗的身子骨，一次又一次翻山越岭砍来木材。可叫木工师傅做好得付工钱，连写好稿子要邮寄的8分钱的邮票，也经常发生危机，哪来数十元钱付工钱？有一位木工师傅说不用付现钱，他一定帮大常做成写字台。条件是叫大常上山砍柴抵工钱，按当时的市场价是2分钱1斤，总共要大常砍下1600斤柴才交换成功。因为当时木工工钱每天4元，一张写字台包工做算8工，共计32元，大常听了满口答应。写字台日夜加工，没几天完成了。大常也花几天时间，上山砍下了500多斤柴，用手拉车将柴拉到木工家。可想不到华老师也在现场，要求大常砍100斤粗柴卖给她，说过春节时用来大锅烧猪肉鸡鸭。原来华老师住在木工隔壁，因病刚退休在家。大常没有一下子答应，因为粗的柴，更要翻山越岭最远的山崖边上，危险不用去说，他的身体也吃不消。但后来还是送去了约100斤劈开的柴爿，华老师一定要付给大常5元钱。大常说啥也不要，只是内心翻江倒海地又出现了当年练习册的事件，他希望华老师能主动对大常说一句∶“大常，过去那练习册的事，我没经过任何调查，对不起，冤枉你了。”他一定会伏在已满头白发的华老师肩上痛哭一场，从此后，华老师家的柴火都由他免费提供，也会心甘情愿。可华老师只字未提，只是将5元钱一定要交给大常，大常也不要。后来还是木工师傅说付3元钱吧，谁也不用推让了。
几年后，大常结婚生子。大常的身体很难经常上山砍柴为生计。迫于现状，他选择了修鞋这一低卑的职业。由于生意清淡，大常就在修鞋机上写些文章。当然他写的不论什么东西寄出去，不是被退回就是石沉大海。而意想不到的是华老师经常拿着破鞋来修，修好后总多给大常几元钱。大常心想∶“华老师，我实在愿意为你免费修鞋终身，但能说明一下当年练习册事件的真相，让我心底的冤屈不再淤结多好啊。”可华老师还是只字不提。
有一次，华老师很长日子没再在大常面前出现过。大常想，还是自己主动向华老师说明练习册事件，这已纠结了20多年的事了，总得有个了结。于是大常去了华老师家，却见华老师正病在床上，为没人给她送药倒水而焦虑。大常递给了桌上的药，倒了水，帮助华老师服下。他想说的话又咽下了，因为假如华老师不愿赔礼道歉，那病情不是更加深重了吗？等到华老师子女回家看望时，大常趁机告辞回家了。大常想，来日方长，等华老师身体心情都好时再说吧。不几天，大常带着妻儿去一海岛上的养猪场搞管理去，由于岛内爆发了猪瘟疫，半年时间给养猪场造成万元以上的损失。
大常一家子都回到了老家，重操修鞋旧业。但还未等大常想好去怎样见见华老师，说明当年的事，却听说华老师几个月前已去世了。大常的内心升起了一股寒意，是因为华老师至死也没说明当年冤枉大常事，大常有些怨恨华老师。
正因为这次练习册事件，老天也总是故意安排练习册与大常形影不离。比如说生产队劳动那几年，社员们推选大常为计工员，可许多记账的本子，都是练习册。在海岛养猪的地方面朝大海，远处船只穿梭，头顶海鸥飞翔，给大常带来了浓烈的写作欲望，可妻子买来的用于草稿的，也是数本的练习册，让他再无写意。后被村民连续数届推选为村民代表小组长的10几年中，无论是帮助村委办事或本小组记事上，都不得不用这练习册。就说在自家父母去世的丧事记载本，也是这些练习册，包括他多次帮忙亲戚朋友家丧事记账的，那练习册像幽灵一样围着他无法挣脱。难怪40多年来，心灵深处有满腹的话儿却无处诉说。
如今大常也已斑斑白发，他应该是老常了。他终于明白，来日方长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人生苦短才是铁打的事实。心中的任何冤结和忧愤，该早说明和释怀，别让这些东西永远成为心灵的哑穴。虽然华老师已去世20多年，这样的怨恨同样又过去了20多年，他认为不应该数10年间耿耿于怀这件事。也许华老师将练习册之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也许在后来的日子里，华老师尽力关心他，就是代表了她内心最深的歉意。距今40多年过去，没有任何同学向老常说过这练习册之事，是老常作茧自缚而已。
老常反而感谢起那起冤屈事，因为让他明白人的一生，必是要以厚德品质为主体，才是最高的人生价值，其余不再重要。
所以老常在今天畅所欲言地写下了本文，好一个舒服。
“岁月可以风干滋润的万物，但风干不了童心依旧和青春热血。”老常在最近的一首新诗中，写下了这句话。
这个老常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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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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