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我:给断裂带的一封信|散文
文/王若我
【作者简介】王若我,青年作家,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废墟下的青春》、《贰拾有柒》、《熊猫茶神》,小说《废》被地震博物馆永久珍藏。同时发表杂文、散文若干。曾任《绵阳晚报·法制专栏》编辑,《OUT》电子杂志、《越玩越野》杂志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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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纳兰性德
断裂带:
我是时间,见字如面。
光阴像被迫离乡的游子。
从2008年5月12日中午算起,我离开断裂带已十一个年头,我离开之时,衣衫褴褛,步履踟蹰。我记得那个午后关于周遭的一切,我如往常一样,安静地在山川、在河流打着盹,你和我都没有想过下一秒的将来是什么样子。一瞬间残垣断壁、山河破碎,几十万人的生活跟着静谧的时光瞬间崩塌、湮没——让人毫无准备。
你看,一说起这,我的胸腔又兀地冒出两根生锈的刺来。
但是没办法,你知道的,关于记忆,我们总是具有选择性,我想你也定和我一样,忘不了那一天灰色的天空。
断裂带,其实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准确说,按照十二年一个轮回,我的脚踵在下一刻就能踩在故乡熟悉的泥土之上。但你知道的,孤雁离乡归返,都会在空中长鸣,我也难掩内心的兴奋,故而这么急切地要给你写这封信,想告诉你一些事。是的,我怕我落地归来之时会因为对故乡的缅怀和憧憬而漏掉很多重要的东西,比如关于我游历的成长,比如关于断裂带你日渐弥合的伤口。谁说的来着?大地被撕裂的伤口,总会在时间里愈合,你我谁也离不开谁。
我离开断裂带之后漫无目的,踽踽独行,我沉重的脚步之后,是冗长的记忆枷锁,那些黑铁的、生涩的、带着沉闷尾音的桎梏。因此很长一段时日,我都不知何去何从。我并不急于摆脱这些沉痛的回忆,即便回忆是痛快的根源,我带着包袱上路,就没想过要走得多轻盈——从断裂带出来的人,又有谁没有深藏内心的包袱?
我上路了,用后来一句歌词所述——我曾经跨过山河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到过杳无人烟的川藏秘境、也去过追风逐浪的东方明珠。我见识过如我般生存下来的困苦,也见识过如你般自我深造的焦虑。它们以各种方式诠释着亘古不变的话题——活着,或者前进着。
大约是2014年吧,那时候悲恸已经过去了六个年头,我也差不多能把一段折断的历史藏进记忆的暗河,我跟随一个叫老汪的电力工去了川藏高原,我听闻那儿有我们断裂带共通的气息,属于高山、草原和丛林的气息。老汪是断裂带汉子。在高原上,日照的时间明显被拉长,以至于我觉得我自身出了问题,没办法,我只能跟着老汪四处走动,跟他上铁塔,跟他进工棚,跟他去杳无人烟的深山,也跟他去红色的藏族小学。
在铁塔上,老汪自言自语地说:过一段时间,就该通电了。
在工棚,老汪自言自语地说:过一段时间,老乡们就能洗上热水澡了。
在藏族小学,老汪却不说电的事儿,而是说:过一段时间,我再给孩子们拉一些书进来,希望就是孩子们的光。老汪站在一群藏族尕娃中间,红领巾连成一片跳跃的火苗,围绕着他,在操场尽情的燃烧。
不瞒你说,断裂带,我看着这个在你身体里成长起来的瘦小汉子,总会热泪盈眶地想起2008年那时候的很多人,想起他们的锅庄、想起他们豪迈地将一碗马槽酒倒进胃里——“唏斯咕”。我不知道他们在经历创伤过后是不是还能坚毅如初,是不是还坚挺着脊梁?我总觉着,他们也像我一样悲观,不敢直视历史,更不敢展望生活;都像我一样,将一段灰色的记忆深藏脑海,推心置腹,小心翼翼度日。
好在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我多久,从老汪和他一个藏族伙伴在某夜的聊天中我得知,他的家乡——对,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早已从困难和悲痛中走了出来,人们众志成城,一座新城便拔地而起,他说新的县城叫永昌镇,寓意“繁荣昌盛”,每一个初升的太阳,都能将晨曦洒满街道和新生的树苗。我听了诧异,也高兴,就特意将那晚的时光变得漫淡,他们聊了很久,直至夜深人静,烛光微弱。
事实上,我高兴的远不及于此,我能从他坚定的语气和刚毅的表情看出来,断裂带,正在愈合,那一座新城,那一派生机,那一片夜光璀璨,让他的话变得证据确凿。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那是悲恸的长梦,也是涅槃重生的起点。我知道并且也相信,一切都在日月更迭中变得更好了,像曾经破碎的山河、倒塌的建筑、悲观的人心,都在自我修复着;我知道并且也相信,一切也并没有改变过,你别误会,我所说的“一切”,是指那从未被地震震跨的对故乡的守望和对新生的信念!
现在,我就要归来了,可能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你身边。但这并不影响什么。我想告诉你,我十一年的暌违,是一个艰难的自我救赎过程,我曾经害怕黑暗,黑暗是吞噬一切希望的根源,我总希望我要去的地方有收罗不完的光,如西藏通透的日照、如东方明珠璀璨的夜晚,亦如永昌镇明媚的晨曦。
现在,我就要归来了,在给你写这封信之前,我已经明白了我想要的光,实际上就是希望,我不再畏惧过往,也不再担忧未来,我现在要回到断裂带,回到我走出时候的原点,像初生的牛犊,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和你一道,或者说,追随你的脚步,开始新的生活!
那一天
流经断裂带的江河迈过日头
白云和山头就被撕得粉碎。
五月第一朵花尚未绽开;
春天就被冻结成枯朽的尘埃。
万物分崩离析,
像是所有东西都在不可挽回地迅速垮掉。
但你我都亲眼所见,
曾有一束光
从地里勇敢地生长出来,
惶恐过境
那些差一点被击溃的灵魂
扛着巨石
艰难地护着一条逶迤绵延的根
让它长满了整个断裂带!
好了,我亲爱的朋友,就说到这吧,回头再见。用一句当下的话来说——愿走出多年,归来你我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