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赏析
曾经一度几年里,祖宾·梅塔、马里斯·杨松斯和克里斯蒂安·蒂勒曼共事于同一座城市,无形中让这座城市成为了仅次于维也纳和柏林的又一座“音乐之都”。这座城市就是德国的慕尼黑。2006年德国世界杯的开幕式上,梅塔率领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杨松斯率领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蒂勒曼率领慕尼黑爱乐乐团聚首在慕尼黑安联球场上,三位大师联袂指挥,三支乐团共同演奏,为世界展现了慕尼黑的艺术基因。彼时,梅塔已经执棒过三次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杨松斯也刚刚完成他在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的首秀。
那个岁月属实是慕尼黑的古典音乐艺术最辉煌的时刻。梅塔的实力有目共睹,他在歌剧艺术上的造诣在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中发挥得淋漓尽致;杨松斯与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也是如胶似漆,二者的合作即使在今天看来都是一种共赢的局面。而蒂勒曼作为曾经慕尼黑三巨头中最年轻的一位,却也带领着慕尼黑爱乐乐团登上了新的高度,使得这支德国老牌交响乐团一度成为了演绎德奥系音乐作品的权威。
十年后,梅塔和杨松斯先后于2015年和2016年完成了各自与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第五次和第三次合作(很有可能也是谢幕演出),而蒂勒曼的登场,则还要再等待三年。直到2019年,我们终于迎来了他在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的首秀。
蒂勒曼是当代中青代指挥中当之无愧的翘楚。之所以我冠之以“中青代”这个定语,不仅是由于指挥家往往是一个大器晚成的工种,更是因为蒂勒曼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成为了一名艺术造诣相当成熟的指挥家。我们还记得他与维也纳爱乐乐团在2011年录制的那一套贝多芬交响曲全集,我们不得不承认,在52岁的年纪能够受到维也纳爱乐乐团的青睐并共同完成贝多芬的交响曲全集的录制,足以证明蒂勒曼的实力。而那时,蒂勒曼与慕尼黑爱乐乐团也已录制了大量具有说服力的唱片,他的勃拉姆斯、瓦格纳、舒曼等德国作曲家的作品,既展现了他指挥风格的稳健和细腻,又展示了他对作品内涵的丰富的理解力。作为一名德国指挥家,蒂勒曼指挥棒下的作品,总是带有他个人鲜明的特点——严谨、内敛中有着丰富的逻辑感,并且通过严密的逻辑感支撑了作品情感的释放。正是这种特点,让蒂勒曼指挥棒下的音乐总是有着独树一帜的说服力,并且与作品本身的气质非常契合。
作为一名如今已逾六旬的指挥家来说,蒂勒曼也有着自身的局限性。恰如他的血统,他的曲目单也总是以德奥系作品为主,偶尔指挥柴可夫斯基,也是他晚期最具德国色彩的几部交响曲,并且指挥效果稍显差强人意。今天翻开德累斯顿国立交响乐团的曲目单,我们会发现,蒂勒曼还挖掘了大量当代作曲家的作品。或许,对于正在步入指挥大师境界的蒂勒曼来说,他总要去找到一条更适合自己的发展路线,在将德奥系作品作为自己的保留曲目的同时,尽可能多地展现自己多元化的另一面。
提及蒂勒曼,我总是喜欢将他与梅塔和杨松斯相对比。这不仅是因为这三位指挥家曾经共同撑起了慕尼黑音乐艺术殿堂的穹顶,更是因为,在我看来,蒂勒曼兼具了梅塔敏锐的节奏感和杨松斯丰富的情感。并且,与梅塔比起来,蒂勒曼的节奏感要更加自然;与杨松斯比起来,蒂勒曼的情感要更加内敛。他的这些特点,在今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展现得尤为充分。
今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可以说是一届整体艺术水准极高的音乐会,几乎每一首重演的作品,都达到了新的高度。比如,在第一首圆舞曲:《交易》圆舞曲中,蒂勒曼细腻的处理与它上一次出现——穆蒂的1993年新年音乐会——比起来,毫不逊色。而且,蒂勒曼以其顺畅的呼吸感,巧妙地将每一段小圆舞曲衔接起来,使得这首风格细腻,情绪委婉的圆舞曲毫无琐碎繁杂之感。
而上半场的第二首圆舞曲:小约翰的《北海风光》圆舞曲,则是一首十分考验指挥家和乐团技巧的作品。这是一首写景的作品,有着灵巧跳跃的气氛,音符中隐藏着不竭的动力感。尤其是作品的高潮部分,暴风雨的场面与之前平静的北海画卷形成了极具戏剧性的对比。这对指挥家和乐团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考验。能够与今年形成对比的,是1998年梅塔和2005年马泽尔的演绎。在1998年的版本中,梅塔以其稳健的节奏感将作品处理得井井有条,但作品内在的情感却被压制了起来;而2005年马泽尔的版本,情感的对比十分鲜明,但在节奏上却显得非常“赶”,尤其在第一小圆舞曲的再现部中,整个乐团方寸大乱,很多音符被一带而过。在今年的版本中,蒂勒曼巧妙地兼顾了圆舞曲节奏的平稳和高潮中情感的变化。我们既能感受到作品高潮中风雨迫近的紧张感,又能感受到雨过天晴,海面波光粼粼的绝美画面。蒂勒曼将每个音符交代得非常清晰,配合音乐轻盈的节奏,更显作品本身的晶莹剔透。
下半场的第一首,小约翰的轻歌剧《吉普赛男爵》的序曲,让很多人都回想起了卡拉扬1987年的版本。与卡拉扬颇有渊源的蒂勒曼,在指挥风格上的确与卡拉扬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从这首序曲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蒂勒曼指挥风格中严谨的一面。在严谨中,蒂勒曼又兼顾了作品每一段落的特色,辅之以不同的音乐性,在强弱和速度的对比上做到了恰如其分的处理。
其实,我更愿意让大家将眼光放在蒂勒曼细小的速度和强弱的变化中,这是最能体现指挥家指挥经验的地方。在不少作品中,我们都能发现蒂勒曼的这种处理——哪怕是单一一个乐句,蒂勒曼都会对其进行节奏的变化,这种微调不仅让音乐情感更加灵动,而且很好地衔接了之后的音乐。能够在乐谱中发现这些乐句并加以微调,需要指挥家有着一双慧眼。而蒂勒曼的音乐,如果我们静下心来聆听的话,会发现大量这种处理,这尤其在下半场气势宏大的《艺术家的生涯》圆舞曲中随处可见。
蒂勒曼指挥棒下的《艺术家的生涯》圆舞曲,气象万千,大气磅礴。蒂勒曼的处理已经让这部作品不再是一首圆舞曲,而是将格局提升到了交响诗的境界。通过乐句中速度和强弱的变化,蒂勒曼将这部作品的内在逻辑解析得尤为透彻,配合着音乐的起伏,整部圆舞曲一唱三叹,气质迷人。同样的,在音乐会正式曲目的尾声,约瑟夫的《天体乐声》圆舞曲,再一次让我们回味了蒂勒曼的个人魅力。
下半场的选自小约翰的轻歌剧《骑士帕斯曼》的圆舞曲《艾娃》并不是典型的施特劳斯家族风格的圆舞曲。它的结构更为松散,由于缺少必要的过渡段,乐段之间的衔接也并不那么紧密,因而圆舞曲听起来并不那么完整。此外,这首圆舞曲节奏也十分自由,听起来不像是一首维也纳华尔兹,更像是一段芭蕾音乐。在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选择这样一首圆舞曲,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它很难出彩,需要指挥家付出更大的努力才会有更好的呈现。蒂勒曼的演绎更注重细节,让自由速度支配了大量乐段,如果不去注意作品完整性的缺陷,便会给人留下音乐风格轻盈灵动的印象。好在,紧接着演绎的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同样选自轻歌剧《骑士帕斯曼》的《查尔达什舞曲》,情绪对比鲜明的《查尔达什舞曲》适时释放了音乐会的激情,为下半场奠定的色彩的基调。
蒂勒曼并不像杨松斯那般热情奔放,这在音乐会的曲目单中也有所体现。曲目单中,并没有过多节奏欢快的快速波尔卡或加洛普,更多的是速度中庸的作品。这与蒂勒曼的风格也更加契合。开场的齐莱尔的《勋菲尔德男爵》进行曲可以说是近几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中,气息最稳重的开场。在以宫廷舞曲创作见长的作曲家的笔下,也诞生了大量进行曲,这些进行曲,也有着舞曲一般的舞蹈性。蒂勒曼指挥的这首《勋菲尔德男爵》进行曲,就充斥着大量跳跃性的节奏处理,在跳跃性的同时,节奏却保持着平稳,使得音乐听起来更有着宫廷舞会的画面感。
同样的,下半场的《女舞蹈家》法兰西波尔卡、《歌剧院晚会》法兰西波尔卡、《埃及》进行曲、《幕间》圆舞曲和《妇女颂》玛祖卡波尔卡也有着类似的特点。法兰西波尔卡尤为注重节奏的柔美和舞蹈的跃动,对指挥家来说,拿捏起来要尤为小心。赫尔梅斯伯格的《幕间》圆舞曲则被蒂勒曼演绎得行云流水、风轻云淡,自由速度的运用凸显出指挥家大道至简、举重若轻的气质。而那首《妇女颂》玛祖卡波尔卡,在兼具波尔卡的节奏特点的同时,又有着圆舞曲的细腻情感,听起来更是回味无穷。《埃及》进行曲一扫2014年巴伦博伊姆的草率,在节奏上更为统一,从而使作品在呈现上又找回了1993年穆蒂一般的异域性和神秘感。
总的来说,如果将2019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与往届相比,可以说,它是一届艺术造诣极高的音乐会,几乎每一首作品都有着精湛的处理,即使不是历年来最令人信服的演绎,也是极具蒂勒曼个人色彩的艺术品。因而,这也使得这一年的音乐会上即使毫无幽默噱头,也足以令人十分难忘。
纵观近年来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维也纳爱乐乐团更加注重挖掘年轻一代的指挥家,2017年的杜达梅尔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很难说杜达梅尔的首度亮相为广大乐迷们提交了一份圆满的答案。指挥经验欠缺、指挥技术生疏的杜达梅尔在那一届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甚至连很多作品的基调都模糊不清。全场手足无措的杜达梅尔甚至让很多乐评家们准备好的“极具拉美奔放热情”的说辞都难以说得出口,让装饰金色大厅的柠檬和菠萝也显得十分尴尬。而2019年蒂勒曼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则让我们看到了新一代指挥家中也不乏具有大师气质的人。蒂勒曼的横空出世,必将会引领一个时代。
在2020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还将出现一位新指挥家,他就是拉脱维亚指挥家安德里斯·尼尔松斯。作为杨松斯的高徒,尼尔松斯在指挥风格上颇似他的老师。他是否会在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再现杨松斯的辉煌,我们还将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