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 ‖ 霜降田野

张潜 /文

我终于明白,老爸并不是被令人恐怖的癌症夺去了生命,而是被土地和田野榨干了骨髓中的能量,又在失去土地之后,满怀着超过骨肉亲情的思念抑郁而逝。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老爸已经离开了我整整三年;老爸离开我们的时候,那些吞噬了他的青春,也带给他无穷的烦恼和欢乐的田野,早就离开了他整整十年。如果再要算一笔琐碎的细账的话,自我读了师范,从职业上甩开扁担锄头开始,从理论上讲,我也已经离开土地三十多年了。如今,老爸就躺在懒洋洋的山坡上,不用翻身,不用擦汗,不用喘气,不用呵斥责怪偷奸耍滑的我们。那片他侍弄了五十多年的田野,大大方方地猫在波澜不惊的湖面下,静静地、稳稳地、淡淡地,任凭鱼虾虫豸闹腾。这片土地没有鞭子抽打、没有粪水浇灌、没有牛羊踩踏,在不见阳光的水下几十米,兴许连一根杂草都没生长出来。
老爸又不是天生的农民,他为什么就对土地和田野有着那么深那么深的感情呢?可能,老爸的祖父或者曾祖父是个两腿沾满泥巴的人,但是只要往上追溯,这个世界上哪怕是亿万级的富翁,有几个人敢拍着胸脯说他的祖先就没匍匐在土地上摸爬滚打过?反正,我的祖父(我没有见过他)的正当谋生手段分成了两截,年轻时是大宁河上的船工,出卖着体力、智慧还有经验;年龄渐大之后是一个小杂货店或者小杂食店的老板,经营的是阅历、名声和性情。我的祖母(我同样没有见过)踮着一双小脚,在蒸包子馒头的汽雾和炸花卷油条麻圆的油烟中,熬坏了眼睛,早就分不清杂货摊子上那些鸡零狗碎的七七八八。我的老爸,七八岁就学会了搓麻花、做包子,替我的爷爷奶奶算个小账、递个小东西之类的,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他们究竟算是做啥的呢?这本来不是问题,因为一家人从来就没有思考过,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经营日子上了,都用在寻找生活中那些绿豆芝麻大小的快活去了。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管他的咧!
在那年解放的时候,祖父祖母被确定了身份——小商小贩。这件事情,我是说我们家真实的家庭成分这件事,我是在七八年前,也就是四十多岁以后才知道的,当年我们读书填写档案的时候,可都是理直气壮地填写的响当当红堂堂的“贫农”哩!天呀,也就是说几十年来,我们都被沉默寡言的老爸欺骗了,而后又欺骗了老师、同学和社会。老爸怎样从一个小商贩成为农民的,好像我在某篇文章里面简略地说过。这一切,有点儿阴差阳错,又有点儿势之必然,还有点儿一波三折。简而言之,老爸在二十岁前后,就从一个小商贩的儿子,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根据他后来带有自传性质的叙述,他差点成为一名军人,也有机会读书深造,还可能成为医生)。我想强调的是,老爸是这个新时代里不一般的农民,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不是通篇黑黝黝的那种好,是那种横平竖直有板有眼,轻重缓急都在心中,填个表格刷个标语写个对联刚好合适的那种好。他打得一手好算盘,也不是噼里啪啦能打三遍还原九遍还原的那种好,是面前一把算盘头顶一把算盘,双手同时开打结果不差分毫,打起乘法除法来都不皱一下眉毛的那种好。他还会一点儿医术,这个我可不敢乱吹牛,哪个医生敢包治百病呢?“不医死几个没得人怕,不医好几个没得人相信”,医生都奉为真理。他背过中医的汤头歌诀,晓得十八反十八畏,还在药铺里睡过几年地铺,左邻右舍有个三病两痛的,当然就敢拿脉处方。
可以简单地说清,老爸把我们的家庭成分擅自做了篡改的原因,是希望我们不受到拖累。却很难说清,老爸这样一个体力处于绝对劣势(身高才一米五过一点,体重不过一百多一点儿、,智力和知识占据相对优势的人,狂热无可救药地爱上土地的心理。难道说他是要用这样的姿态,来向周围的人证明他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贫农子弟?难道说他是要用这样的行动,来发泄他对无法抗拒无法改变无法申诉的命运的不满?难道说他天真地以为,每一滴汗水滴进田野,生长出来的粮食走进千家万户的时候,自己的梦想也会随之开出斑斓绚丽的花朵?
我坐在电脑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揣度得心疼、压抑,老爸却是用一生的执著和忠诚,轻快昂扬地回答我的猜测和疑问。在那片土地上,他奔跑时的踉跄,耕耘时的伤痛,收获后的喜悦,成功后的得意,都一一留下了痕迹。我们没有计算过,老爸一年到头有多少时间在地里忙,多少时间在家里忙:帮人理发,替人看病,给生产队算账,为家里编制筲箕、箩筐,修理坏掉的锄头扁担……记忆中,老爸就没有多少休息的时候,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觉,又什么时候起床。冬天农活少点儿,稍稍有点闲暇,可是他要忙着打沼气池、修猪圈,勒紧裤腰带积攒两三年,又谋划着加盖一间房子,或者就请木匠打两样家具。两间堂屋之外的偏屋、正屋之后的拖檐、拖檐后面百多个平方的院坝,都是我们看着老爸在平地上建起来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他一直琢磨着要把原来的瓦房推掉,重新建一栋漂漂亮亮的水泥房,苦于三峡工程建设要移民拆迁,只好作罢。可他居然请人用宝丽板吊了一个很洋气的顶,整得像电视里的洋房一样,羡慕坏了周边的邻居。他爱干净爱整洁爱利索,每年春节前都要用石灰浆把屋里屋外粉刷一遍,从买石灰割丝茅草扎刷子到调浆粉刷,都是亲自动手,也让我们很小就学会了这门手艺。后来我当老师时接触到“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的歌词,除了感觉旋律过于轻快优美,真正觉得就是我童年某个阶段生活的写照。
泰昌这个不大不小的平坝,像一个锅底,夏天晚上热得没名堂,蚊子特别凶猛,有人说三个蚊子能把人抬过河去。多数人都是背一块门板或者卷一床竹席,到河边上泡澡歇凉,吹牛讪经。为抵抗炎热,老爸有自己的苦办法:趁着月色,用钉耙把水田里带着稻草蔸的泥浆挖上来,挑回家筑土砖,又担心影响水田的肥力,有时候就挖屋旁的那块地儿,踩均匀了做土砖。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硬活儿,浑身泥浆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一脚踩进稀泥,腿不像是用泥巴包起来的,而像是被一层一层黏糊糊的苕麻糖裹起来的,要拔出来得费老大的劲儿才行,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我敢说,重复不了几次,你就会觉得自己不是在同水和泥巴奋斗,而是想把自己的身体从灵魂中拔出来,比蚕或者蛇一次次的蜕皮还要艰难。老爸活像个不倒翁,在泥巴中东偏一下,“噗嗤”,那是把左腿拔出来了;西偏一下,“噗嗤”,那是把右腿拔出来了。好不容易搬出一块十来斤的泥,狠劲儿地揍进砖模子里,弯下腰杆,蹲着身子,用拳头和十个指头使劲摁,让泥巴和模子严丝合缝。然后把模子控出来,洗干净,抹一把干灰,开始新的一轮重复。在别人吹得天花乱坠,尽情享受河风的一个晚上,他可能会这样重复一百多次,是的,没记错,一百多次。
老爸的田耕种得精致,讲究,有着机械师一般的精确,又有着工艺师一般的追求。播棉花,插秧苗,点小麦,栽红苕,种洋芋,薅豌豆……这些活儿,他都要弄出个好看的模样来。出工的时候,他的锄头上,总是挂着一副牵绳,两根木桩上缠着一长卷线索,为的是打窝子时栽好桩绷直线,固定宽窄和横竖,硬要弄成标标直直的一条线才算数。行和行之间,列和列之间,窝和窝之间,他要反复推敲计算才动手。土质差的红砂坡上片个芝麻(我没弄清楚关于种芝麻的农活儿为什么叫做片,还读作很重的四声,很有些漫不经心或轻描淡写的味道),本来都是懒庄稼,随手丢个满天星就是,可我的老爸一定要划算划算,虽不能成行成列,但一小块一小块的也要搞个整齐威武。到了收割芝麻的季节,隔很远就能辨别出来,条块分明雄赳赳的是咱家的,东倒西歪自由散漫的是别家的。大哥说,咱们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正规军,其他的充其量就是个杂牌军,还有好些只能算是游击队。
包产到户的第一年,对老爸来说是一个很受打击的年头,重要的粮食作物水稻和主要的经济作物棉花,收成都不好。我就只拿棉花来说说事情的原委吧。棉花种在西坝里,离家有接近五里路。红军不怕远征难,我们当然不怕这点儿距离。老爸可是铆足了劲,底肥施得足足的,田里的火粪,别人烧两堆,我们烧了三大堆;定苗之后一个星期,赶紧带我们施了一遍厚厚的肥;要挂蕾了,号令我们又来了一次实打实的肥。以往生产队种棉花施两遍肥就够了,有时候还小猫盖屎一样敷衍了事,棉花长出来当然就像癞子的头发稀稀拉拉的。我们现在扎扎实实地搞了三遍,该够了吧!你不晓得老爸多严格,施肥前规定一罐子水粪只能浇七窝,我们(那时我十三岁,算个半劳力,大哥十七岁,是成色不足的整劳力,当然很容易形成统一战线)遭扁担压趴了,趁他不注意,一罐子浇了九窝甚至十窝。可很快就遭精明的老爸发现了问题,一挑粪水装多少罐,一行棉花有多少窝,一天挑了多少挑粪水,老爸算得清清楚楚。“你几个娃娃,哼!你给老子敷地皮,地皮就要敷你的肚皮,早晚你要晓得锅儿是铁打的。”其实,很多道理我们都懂。“庄稼收成好,肥料是个宝。”“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可是那几十百把斤压在肉做的肩膀上,一天七八趟,一连三四天,那真的不是好玩儿的。莫说肩膀上的肉红肿起来,骨头都要散架哒,那就只能来点儿虚的咯。等到要开花了,最高领导人老爸又发话了:“上次你们偷工减料,这次我们再来给它们加个餐嘛。”看似轻描淡写,其实铁板钉钉。我和大哥一下就三条茄子秧了两条半,还不是只好眼泪水一揩,左撇子打拳——右(又)来。不用说,棉花长势当然很好,比别人家的整整高出了一两尺,多威猛的成人站在里面也看不见脑袋。棉桃也结的好,密密麻麻的,真像邻居舅爷门前的那棵蜜桃(我的舅爷也是一个人物,有机会了我再说说他)。可是好看归好看,当年采摘的棉花并不多,原因是肥料过足,别人家的已经开始吐絮摘棉了,我们家的桃子还是青梗梗的硬邦邦的,等到我们家的桃子要爆出棉花的时候,时令过了白露,气温已经下降得厉害,太阳再也没有力气让棉花壳炸开。勉强采摘出来的棉花,不太白,丝路短,自然等级低,价格差。这很有点胎死腹中的意思,那些长得雄壮挺拔的棉花秆,就带上了讽刺意义。那时我们(主要是我和大哥)多少还有点幸灾乐祸:看嘛,这就是您儿家当初硬要我们多整些肥料的结果,要是依我们的噻……这次对老爸的打击不小,那段时间少有地惊慌失措,吃得更少,说话更少,还有点对我们躲躲闪闪。我们(也包括全家人)的心情,自然也随之低沉起来。我清楚地记得,老爸在那个傍晚,甩着打杵子,哼哧哼哧地挑了一担在田里晒干了的棉花秆回来,我数了数,只有七十三根。妈耶,以老爸挑的状态,这一根棉秆算下来,平均都有一斤七八两了!你在心里估一下,这一根秆子得有多粗多高咧?
蓄水前的大昌古镇
水稻的收成不好,也与施肥过度有关,错过了最好的分蘖、扬花、灌浆时期。要是那年的太阳稍稍偏点心,多给咱们家晒个十天半月的话,我相信,我们家当年就要打一个大大的漂亮的翻身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老爸担心傍晚打药治稻螟虫的效果不好,特地顶着中午火辣辣的太阳,背着喷雾器打药。他在田里来来回回好几趟,至少有半个小时吧,还没进门就扇出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儿,一向爱干净的他没来得及洗手洗脚,就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满脸苍白,嘴唇乌黑,双眼紧闭,呼吸急促,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我们骇呆了,稍微懂点常识的邻居说这是农药中毒了,赶紧想办法救命吧。一番折腾,老爸的命是捡回来了,可老人家的心气儿真是消耗了不少。
你看,天老爷多么不公平,您就是这样亡命地、不怕死地种田,居然就没个好的收获出来。老爸,不晓得您现在想起这些事来,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是像偶然的一缕秋风,带来一阵短暂的惊悸冷颤,还是像您曾经挥洒过汗水的那片荒坡,经过客土改造后大面积种植,那些没有完全成熟的纽荷尔,三分苦涩、三分果酸、三分甘甜,还有一分悠长缠绵的滋味?
老爸,这个世道真是很有意思。您生来不是一个农民,却比很多一直世代为农的人更加懂得土地,并为此付出更多;您深翻过的土地,却逆天般的被水彻底淹没,打破了土克水的宿命;您从未碰过的另一片土地,却成为埋葬您的身体和灵魂的所在。这个世界,在不断创造奇迹和神话的时候,是不是也在不断地创造荒诞和悲凉?
漫漫三年,我们对您的思念,何止一千零一夜。老爸,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您,您当时把我们家庭的成分从“小商小贩”修改为“贫农”,除了为我们在社会上不遭受白眼,读书、当兵、求职、谋生不会受到过度的盘问责难之外,是不是也希望我们像一个根深蒂固的贫农一样,倾尽一生为脚下的土地奋斗,和土地一起享受苦难和荣光?
是的,我们生下来就是一个贫农,赤条条身无长物;我们在离去时,也是一个贫农,带不走任何一件心爱的东西。——曾经钟爱过的物,可能会被另外一群人加倍地珍惜喜爱;曾经挚爱的人,虽然万般不舍,也只能在另一个两隔而无法沟通的世界,默默地爱着。
贫农的目光注定会在土地和田野上逡巡,也会在时令和墒情之间寻觅播种粮食的节点。老爸,好几个月没下一场透雨了,已是霜降,气温尚高。即使很多种子都不敢贸然地播下去,您也不用操心“寒露霜降,豌豆麦子在坡上”了,而我,也在操心着一场关于龙骨坡“巫山人”的研讨,204万年前东亚最早的人类,循着今天节气的芳香而来。
对,不管一生如何忙碌,该来的总归要来,该去的,也必须要去。
2018年10月23日,农历九月十五,霜降
(本文选自作者散文集《风气巫山》)

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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