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小说】蒋晓东《小巷弯弯小巷长》

【作者简介】蒋晓东,四川省作协会员,四川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芒种》《萌芽》《西湖》《滇池》《广州文艺》《散文选刊》《当代作家》《写作》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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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没有哥哥了。小文很想有个哥哥。小文的心里总是悬吊吊的不踏实。小文想要是有了哥哥就不会那样了,而且还会多出许多欢乐。小文知道想哥哥是想不来哥哥的,但是小文总爱想。小文的家在市郊一条偏僻的小巷,她常常用想哥哥的方法来驱赶寂寞与冷清。小文想哥哥还是很灵验的,想一想,心里就像真的有了个哥哥。于是,小文就会轻轻笑一笑。小文的笑很特别,嘴角微撇,不露牙齿,只把眼睛眯缝得细长细长,呈现出无尽的清纯和温柔。小文才十七岁呢。

其实小文是有哥哥的。亲亲的哥哥。哥哥有个习惯,喜欢用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头。一下一下又一下。这时的小文便觉得哥哥像个大人,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于是小文便显得无忧无虑。哥哥确实像个大人,他在街道办的纸袋厂工作,每月挣好几百块钱,供她吃饭、上学,时不时还给她扯一件花衣衫。小文好喜欢哥哥,她不把哥哥叫哥哥,她把哥哥叫“我哥哥”。“我哥哥我哥哥。”她叫得柔柔的,语气中透出自豪,透出亲昵,还夹杂着浓浓的娇气。小文还喜欢玩抚哥哥后颈窝那颗绿豆大的黑痣。不论哥哥坐着或站一着,她就把身子伏上去,用二指头轻轻地抚摸。哥哥若不开腔,她摸一阵就算了。哥哥若说“痒”,她就揉摸得更起劲,还嘻戏地笑闹着。小文还喜欢跟哥哥睡一个枕头,叫哥哥搂着她的颈脖儿,她的头依偎在哥哥的夹窝儿那里,一只手放在哥哥的胸脯上。唯如此,小文才感到踏实和宁馨。

可是现在小文没有哥哥了。她再也叫不成“我哥哥我哥哥”了。她的“我哥哥”下河洗澡,一个“炸弹”丢下去,就再没有活着出来。“我哥哥我哥哥……”小文就这样轻轻地呼唤着,伤心得鼻涕长流,流到了嘴唇。小文还嘤嘤着说:“都怪我……”小文觉得哥哥的死是她的责任。

哥哥买回一架钢丝床,把她分开住了。她就觉得哥哥不大喜欢她了。后来,小文发现哥哥长得风快,好像一天长一截,没几天就窜得老高,嘴皮上也长出了淡淡的胡子。小文就觉得哥哥是真正的男子汉了。而男子汉是必须有女人的。哥哥也会有女人。果然,以后不久,小文的“我哥哥”就搂着一个姑娘的脖子嘻嘻哈哈地进屋来。哥哥开始谈朋友了。这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小文想到哥哥不会再像原来那样亲热她,哥哥的臂弯也将永远属于别人,她那心里就不平静,就不安逸,就苦涩涩的像吃了黄莲。小文开始有事无事就与哥哥争吵。这天,哥哥煎了条鱼。她没在家。哥哥就把鱼头和鱼尾吃了,给她留鱼身。她回来后把盘子甩得叮当响:“鱼头有营养,吃了聪明;鱼尾是摆动着的,吃了灵活。全让你把好的吃了,你好狠心!”哥哥说:“你不是说鱼眼睛吓人不吃鱼头么?你不是说鱼尾没有肉么?我全把好的留给你你还怪我!”小文却不管,纯碎想扯烂筋。她越说越来劲,最后就骂开了。骂着骂着,就哭:“你不像我哥哥,你不是我哥哥。你有二心,你是人家的哥哥。我不要你这个哥哥。你滚出去,去当人家的哥哥。”还骂了一句:“你去死——!”她的“我哥哥”就再没领那姑娘来家。她的“我哥哥”伤心了好多天。她知道自己错了,想给她的“我哥哥”道歉。可是还没待她有个恰当的机会,那一天,她的“我哥哥”下河洗澡就出事了。

小文没有哥哥了。小文真的没有哥哥了。小文很想有个哥哥。小文真的很想有个哥哥。小文知道想哥哥是想不来哥哥的。但小文总爱想。心里想,内里想,骨里想。想一想,心里就像真的有了个哥哥。小文心里的那个哥哥其实就是她的亲哥哥。其实小文时时都在怀念她的哥哥。小文好悔,她是跟哥哥一起到河边的,那时她的心烦烦的,像被什么东西缠绕着。在哥哥即将丢“炸弹”的那一瞬,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我哥哥我哥哥,危险!别去!”但她的声音只在喉咙管里闪了一下,哥哥就钻进了水里。哥哥的水性是相当好的,他八岁就学会游泳了。可哥哥却死在水里。小文由此便恨自己那张带  “毒”的嘴巴,为什么那一天要恶狠狠地对哥哥说:“你去死——!”

小文现在在哥哥工作过的纸袋厂上班。不是被厂里招工去的,也谈不上什么顶班。都是一条巷子的人,厂里负责的见小文眼泪淅淅的,就说:“你来上班。”小文就在纸袋厂上班了。

上班了。当工人了。好歹也能给社会做些有益的事情了。小文心里就压抑不住兴奋和激动。哥哥在这里养了她那么多年,现在她要用自己的手养活自己了。小文的心又在兴奋和激动中颤抖。现在找工作好难哦,不少大学生都没有工作呢。所以小文对工作是相当卖力的,总是早早去,迟迟归,生怕被人家说了闲话。但她粘糊纸袋的时候老是走神,眼前总是晃动哥哥的身影。产品质量自然就相当低劣。“负责的”也很懂人情,睁只眼闭只跟,只说:“你慢慢做,做好多算好多。”月底工资照发。直到半年以后,小文的心情才逐渐恢复正常,总是超额完成任务,质量也数一数二的好。于是就有人说:“这妹子,出息了!”

这是四月的早晨,乍暖还寒。空气湿漉漉的。凹凸不平的地面湿漉漉的。巷墙边的草叶上歇满晶莹透明的露珠。小巷显得清幽而迷朦。小文吃了早饭,锁好门,就匆匆迈步上班去。可是出门不到一百步,迎面亦急匆匆走来一个男娃子。小文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脚步也停了下来。准备买中午菜的菜篮儿也“咵哒”一下掉在地上。那不是我哥哥么!那不是我哥哥么!高高的个头,浅浅的头发,宽宽的身坯,正正的脸堂……尤其他嘴皮上那淡淡的胡子,简直跟哥哥的胡子一模一样;还有他那眼光儿,有温情,且庄严,有男子汉顶天立地的彪悍。小文敢断定,这一切只有她的哥哥才会有。小文马上就要叫一声“我哥哥我哥哥”了,可是定了定神,那男娃子已经不在眼前。回转身,看那男娃子的背影已去好远好远。

小文对工作又马虎起来了。她眼前又晃动着哥哥的身影。淡淡弯曲的眉毛间耸起一个稚嫩的肉疙瘩。厂里“负责的”这次没有“理解”她,狠狠批评了她几句,说她落后了。她也来了火气,毫无道理地顶撞了“负责的”。最后,她请了三天假。小文事后有些后悔顶撞了“负责的”。在以后很久,她巧妙地向“负责的”道了歉。“负责的”原谅了她。

小文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请三天假。她只觉得应该请三天假。因为她的心境又不安了。只是这不安定中似乎又蕴藏着几多甜蜜和欢悦。第二天早晨,小文就着意把自己妆扮了一番。早饭做了却懒得去吃,就提根独凳,坐在门口,两只眼睛不时向小巷扫瞄。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自然地进行着。其实小文着意的那身打扮,并没有往天的那种楚楚动人的神韵,她是回到了她哥哥在时的那种打扮,衣料和发式都显得土气。小文就认为这样好,这样,她的哥哥才会喜欢。衣服小了点儿,紧绷绷的,原本浑圆结实的乳房被挤压得扁平;裤儿也短了些,脚片子上边的那截儿小腿也遮不住,屁股蛋却分分明明。小文倒没去想这些。她只想:“我又能叫‘我哥哥我哥哥’了!”

终于,那个男娃子来了。不对!用小文的话说,应该是“我哥哥来了”。小文的心快要跳出喉咙。她满面微笑,略带羞涩地迎上去,叫了一声:“我哥哥我哥哥。”而  “我哥哥”走得风快,似乎没注意到眼前的她,所以差点和她撞个正着。小文好欢喜,以为“我哥哥”要拥抱她了。这在往年是常有的事。可是这个“我哥哥”却立即刹脚,侧身,让过她,又快快地走了。小文好不气愤,“我哥哥”怎么会这样呢?她跺了一下脚,眼泪就流了出来。可是跟着,小文又含着泪花儿笑了。原来,她只在心里使劲而亲昵地叫了一声“我哥哥我哥哥”,而事实上并没有叫出来。小文这样轻轻一笑呢,刹那间就萌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这想法促使她快步地去追赶那男娃子。但是他走得好诀。她老也赶不上他。赶不上也得赶,有时她还小跳几步。他拐个弯又一个弯。她也拐个弯又一个弯。这样跟踪一程,小文的额头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忘了带手绢。她小时候是没有手绢的,有汗就用袖口擦。此时她也用袖口抹了一下。擦了汗珠一抬眼,她就看见那男娃子只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了。小文没有叫他“我哥哥我哥哥”。小文只紧紧跟着,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那男娃子。衬衣、蓝裤、凉鞋,好朴索,好熟悉。头发浅浅却浓黑。但是……但是,他的后颈窝那儿没有那颗绿豆大的黑痣。小文的心一下子空洞起来,腿也软了,赶忙扶住巷墙。而那男娃子已走出巷子,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其实小文在这以前已百分之百肯定那男娃子不是她的哥哥。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她懂。但是她希望他就是她的哥哥。她恍惚觉得他就是她的哥哥。有了这样的思想,那不是“我哥哥”的男娃子就很自然地进入了她的心灵深处,成了她的“我哥哥”了。但是她发现他的后颈窝没有那颗显眼的黑痣,她的心还是不由得眨巴起来。她的感情似乎不允许那男娃子的后颈窝没有那颗黑痣。

空气湿漉漉的。凹凸不平的地面湿漉漉的。巷墙边的小草叶上歇着晶莹透明的露珠。小巷显得清幽而迷朦。

尽管小文的心为那颗黑痣纠结起来,但她纠结的心立时又涌进另一种情感。这情感像丝像雾,缠绵着,飘忽着,抓不准,摸不着,却能实实在在感觉得到。这情感曾使她猛烈惊颤了好一阵。这情感使她的心又一下子变得更加炽热和沸腾起来。小文晓得自己爱上那个男娃子了。小文就快活和幸福。爱就爱罢,有什么不好。能爱上像哥哥那模样的男娃子,她觉得这是她的福气。但是小文又羞得很。因为他必竟不是她的哥哥。她又有些怕害。在他面前,她不能那么随便,那么大胆,她也不敢。哥哥是不会笑话她的,她在哥哥面前撤娇甚至抚摸,她也感到理所当然。但是在他面前那样做,他肯定会羞她,会笑她,或者根本就用不着搭理她。这祥的结果可不好。小文不想这样。小文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天色已经微亮,她一也没一点睡意。猛然,她翻身坐起:“我该怎样告诉他‘我爱上你了’呢?”

两天一夜,小文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她想给他打电话,反正看不见面儿,也就不会那么害羞,那么难为情。但是她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其实就算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她也不想打电话,她觉得那是挺“麻烦”的事。她觉得那长长的无线电,会把那些美好的情感过滤得无影无踪。小文又想给他写一封长长的信,把自己的一切都写上去。在信里,她就叫他“我的哥哥”。然后在信里夹上一张电影票。她想:无论怎么着,他这一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就这样定了。小文开始写信。但是写着写着她又不写了。她觉得那些字太干瘪,没一点味道。而且那字体怎么认真写她也觉得丑兮兮的。唉,现在还用写信的办法,好老土哦。她害怕他一看这信就会对她产生一种厌恶感。更何况,把写好的信往他手中一塞,然后就“的的多多”跑开去,那场面实在有点让人难堪。还有,这一切对于那个男娃子来说不是太突然了点么?!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三天。三天,她和他照了三次面。每次,他都匆匆忙忙,昂首挺胸;而她,每次都低眉垂眼,好像他已窥知她的心事似的,耳根总是一阵热辣。小文自己也感到自己太别扭、太不自在。

后来小文还是和那个男娃子认识了。没打电话,也未写信。那一天的早晨,清幽迷朦的巷中,她大胆而自然地冲他灿然一笑,然后说了声:“你好!”他回敬了一个微笑,也说:“你好!”他们就认识了。小文后来还取笑自己,认识一个人其实是很容易的,而自己往天却把自己搞得那么神魂颠倒,莫衷一是。真是真是!

小文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小文把他叫“我哥哥”。小文也知道了他的一切。他二十六岁,已经结婚,并有一个三岁男孩。他在城东的机械厂工作,干的是锻工。小文不懂什么叫“锻工”。他就告诉他,锻就是打铁的,把铁棒之类的铁件在高炉里烧红,然后就用机械锤或手锤狠狠打,直到把铁件打成所需的规格。她认真地听着,不时眯缝起眼睛轻快地笑。她说:“锻工就是打铁,那打铁的就是锻工罗!这太有趣了!”他说干锻工很苦很累,所以他每晚都要喝一杯儿白酒,要不然第二天就觉得浑身松软。小文还知道他爱游泳,几乎夏季的每一天他都要到河里泡泡。小文听了后很吃惊,说:“你要少游泳!”他只淡然一笑。小文还知道他家并不富裕,只有一辆自行车,开始时他用,后来他妻参加了工作,他就把车子让给了他妻子。有一天,小文塞给他两百元钱,说:“这是我积存的,我用不完,你再添些钱,去买个自行车。”小文是真心诚意和理直气壮的。而他却不愿意接受,直说:“这不行,这绝对不行。你留着,你以后会有用的。你的心意我领了。”小文又劝一阵,他还是不接,说:“你一个女孩子,不容易的。”小文就不再劝。小文发现他的眼睛里溢满感激的泪花。小文也就发现他更可爱了,不自觉地就轻声叫出:“我哥哥我哥哥。”小文还知道他的孩子在某处上幼儿园,早晨由他妻子骑车送去,而下午却是由他去接回来。他说:“这样,孩子才不会对父亲和母亲有‘偏爱’!”

小文对他的一些情况感到吃惊。她首先不相信他有二十六岁。她说:“我哥哥,你不要哄我。你最多只有二十岁。你说我说得对!”他说:“你说得不对。不信你看我的额头,全是皱皱。”他就用右手把额前的头发往上抹着,眼睛睁得老大并向上看。果然,那额头就有了许多深深的皱纹。小文说:“我哥哥,不兴那样做,那样做,再年轻的人也会有皱皱的。”他就不再那样做了,却把眉毛皱成一团,把眼睛尽量眯细:“你看我眼角角的皱纹,简直像个小老头了。”小文就又急又气:“我哥哥,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小文更不相信他已结婚并有小孩。小文的心里酸楚极了。她说:“我哥哥,我晓得我的眼睛小不好看,你不喜欢我就明说,不要欺骗我。”他没有对她解释什么。只第二天,他给她拿出了一张彩色照片。那是一张三人照,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中间一个小孩。他们三人挨得紧紧的,温柔而甜蜜地微笑着。小文觉得这一家子好幸福。但小文一想到那男的她该叫“我哥哥”,那男的曾使她费尽心机去结识,那男的曾让她心里充满无限浓烈的恋情,不知不觉她的眼睛就潮湿了。他又拿出一张照片。上面只有他一人。穿的工作服,戴的藤藤帽,左手用铁钳夹住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棒,右手挥起一只硕大的手锤,满脸全是闪亮的汗珠。这是一张工作照。这照片给小文一种沸腾、火热、执着、庄严的感觉。小文将三人照默默递给他,却将他的工作照小心翼翼揣进荷包。他望着她,嘴唇动了几下,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小文的眼睛岂止是潮湿了。刚离开他儿步,那泪水就开始下雨了,扑落落地洒满两颊。有过路的望着她,觉得惊奇。她就骂:“看你老子穿裙子,看你妈长胡子!”她也不去擦抹一下脸颊,一任那泪水尽情奔涌,一任那泪珠悬挂两腮。到了厂里,“负责的”问谁欺负了她。她说:“我哥哥。”把人家弄得摸不着头脑。回到家,她又哭开了。两个肩头不住耸动,鼻孔“唏嘘”有声。她还使劲用两只脚“哆哆哆”跺地。上衣的第二颗扣子开了,露出半截胸乳,她也懒得去扣上。小文开始心慌心跳起来。走动着还跳得好些,若坐下来,心子把儿都像快跳断似的。她的心里饱含着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滋味。

这一天的早晨,他到她家里来了。是她请他到家里来的。他开始还迟疑不决。她说了句:“你去不去!”她拦在他面前,把嘴唇翘起,不看他,显得娇气和清纯,更显得固执和任性。于是,他就跨进了她屋里。她没有请他坐,就让他直直地站着。她仍然不看他,她的眼光散淡地洒向墙壁。她开始说话,声音好轻好慢,悠悠娓娓的。她说了些什么呢?她说:“我很爱我哥哥,可我没有哥哥了。”她还说:“我非常爱你,可你结婚了。”她最后说:“我只求你一件事,也只求这一次。你要抱一抱我……”小文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想的。她实在太痛苦了。她不愿那痛苦把自己长期煎熬下去。她也不再害羞。她也不想害羞。她要把她和他画一个句号。但这个句号必须画圆,那就是让他使劲抱一抱自己。她想她以后便会有无限美好的回忆了。她想这样一来也不枉自己苦心爱恋他一场。小文一口气道出了所思所想,心里感到畅快极了。眼光也不再空蒙,而变得多情和闪闪烁烁。她这才去望他,眼睛一眨不眨。他答应她了吗?没有。他说:“时间不早了,我该上班了。”说着,就要出门去。小文怎么能让他走呢?她的固执和任性又回来了。她一步冲上去,把门关死,然后将背靠在门上。她的话语也变得干脆泼辣:“你舍不得一天工资吗?我给。给双倍,给十倍!”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你以为我是个坏女孩?”他说:“你是难得的好姑娘。”她说:“那你为什么呢?你不爱我吗?”他说:“不。”“那你怕我破坏你的家庭?”“不。”“我叫你那么多声‘我哥哥’,我哥哥还跟我睡一个枕头,你连抱我一下都不肯吗?”小文有些支持不住了。心颤颤的,身软软的,眼泪又迷蒙了她的眼睛。猛然,她拉开门,对不知所措的他说:“你走!你滚!我不想再见你!”她还说了句:“你去死!”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他果然应验了她的话。只是他没死在水里,而死在工作时。他的工友们说,那天,他挥起手锤,展劲地打铁,打得大汗淋漓,打得满脸红堂堂的。他越打越有劲,仿佛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他那天也有些反常,一直没说一句话,也不看别人。工友们望着他,只愣愣的,却不好问。他打完一根铁,就用铁钳去炉里夹另一根铁。也不知怎么搞的,他的手肘好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一抬手,手中的铁钳就触到了没盖塑料盒子的动力电开关……小文是在很多天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她有好多个早晨没见到他。开始以为他生她的气或别的什么。时间一长,她不安起来。她到厂里找他,就知道了这件事。小文已经不太喜欢哭了。她果然没哭。她戴了三天黑纱,说:“我哥哥没了。”她把他的工作照放大到八寸,嵌在镜框里。她看见他脸上、额上的汗珠子更大了,更闪亮了。她就说:“我哥哥,你好热!”她仍然从这张照片中平升出一种沸腾、火热、执着、庄严的感觉。

因为以上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所以现在的小文已不小了。到底她有好多岁,去她家看看就知道了。到她上班的纸袋厂看也行。她还是想哥哥。她想哥哥还是很灵验的。想一想,心里就像真的有了个哥哥。不,是两个哥哥。她有时还去第二个哥哥的家附近望一望。看见他的妻子和儿子脸色漠漠然,她的脸色也漠漠然;看见他们笑,她也笑。她还偷偷给他虎头虎脑的儿子送了一个电动汽车,说:“我是最最爱你的阿姨!”最后说一点:小文住的那条小巷已有了名称,叫“迎新巷”。其实也没啥变化,只是在原来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水泥沙浆。小文家的门牌号18号。小文为那绿色牌牌很欣喜了好几天。小草还是从巷墙边蓬勃出来,草叶上依湘歇满晶莹透明的露珠。空气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湿漉漉的。小巷依然清幽而迷蒙。其实小巷变化大得很呢,瞧,来来往往好多人哟!有抄小巷赶近路上班的。有避大街的喧闹而择其清静的。还有谈情说爱的,一对一对又一对。还有在小巷做生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小巷弯弯小巷长,总会无端升出许多情致来。

小文说:“这小巷,又多了些看头!”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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