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刚:川美77、78级往事,从几张老照片谈起

张晓刚:

川美77、78级往事,从几张老照片谈起

文 | 张晓刚
编辑 | 张朝贝
版式设计 | 乐天
图片提供 | 张晓刚、本刊资料室
(图文未经《Hi艺术》授权,不得擅自使用)

1977年下半年到1978年初,不到40岁的四川美术学院在恢复高考后迎来首届新生,两届学生入学时间相差仅半年,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将会成为名垂中国当代艺术史中的川美“77、78级”明星班艺术家。回忆往事,张晓刚讲起自己从意外考上川美油画系,到拼命学习追赶同学,再到那些一炮而红的毕业创作,以及艺术家们的毕业分配和后来的去向。在40余年后的今天,那些川美往事仍历历在目。(编者按)

01

天落馅饼砸在我头上

入学第二天,张晓刚与同学在川美大门合影

左起:黄同江、李犁、杨谦(千)、陈宏、高小华、何多苓、陈安健、雷虹、朱毅勇、秦明、张晓刚

1978年3月,学校已经开学两周,不过还没正式开课,先必须有两周的校园劳动。我因入学通知书被耽误匆匆从云南赶来上学。这之前我在云南晋宁县二街公社当知青,高考时因为不懂,在填写入学志愿时,误将四川美院油画填为首选——当时中央美院没招生,不然也会填为首选——谁知川美在云南只招一名油画一名版画,差点失去了入学机会,几经周折,天落馅饼砸在我的头上,意外地考上了川美油画系。

我进校的第二天下午,办完各种手续刚好路过学校大门,同学们招呼我过来一起合个影。一个都不认识,之后去串宿舍才发现全是高手,我和同学们的差距很大,完全没有了信心。

照片里人数不全,缺了四个女同学和程丛林他们寝室的三个人,据说他们去江边画写生去了。我们班的同学因为是积压了十多年恢复高考的第一届,所以年龄相差了有15岁。左起:黄同江,我们班年龄最大的老大哥,当时三十出头。我们曾同过一段寝室,常听他说起画油画的痛苦。大二时终于如愿改考了国画研究生。毕业后做了出版编辑,后据说患了白血病,正当中年病故于成都。李犁,比我小一岁,重庆人,大学一年级时一直是我们班的作业最高分,后来娶了川美当年的第一校花。

杨谦(千),小我一岁,考自成都,当年西南地区考分第一名,属于本班老师已无法教的几位同学之一,门门高分。毕业后去了美国留学,后在纽约做职业艺术家,2002年后回国娶妻,定居北京,继续做实验艺术家。陈宏,大我一岁,考自南充。最喜欢的其实是摄影,我们班所存的好些照片都出自他手。大四开始和故乡一个美女热恋,我们同一个寝室,看他每天一封情书,羡煞我等。高小华,考自重庆部队大院,大我两岁,很有大院风格,爱整洁,记得我第一次刮胡子就是他教的,他曾说,你应该多刮刮,这样脸泛青色才酷。他尤其喜欢前苏联画家科尔热夫,可在他后来的成名作《为什么》中看得到。后转向喜欢上美国插图画家诺克威尔,在其另一幅大作品《赶火车》中可感受到。

高小华《为什么》108×136cm 布面油画 1978 中国美术馆馆藏
高小华《赶火车》155×450cm 油画 1981 刘钢收藏

何多苓,大我十岁,考自成都,进校时已是成熟艺术家,川美的大才子,当时人们想象中最标准的浪漫主义艺术家 诗人的气质,很多人都在模仿他的绘画风格及其举止言谈,女同学们的绝对男神,每次画写生都会被一大群同学围观。陈安健,重庆人,小我一岁,大学四年给人的印象总是忙出忙进,对学校和班上的事没兴趣,不记得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雷虹,本班最小的同学,进校时才满十七岁,考自成都,公认的少年才子一个,到大二时写生习作已不亚于何多苓。毕业时父母为了让他锻炼成长,写信要求学校把他分到了汶川县文化馆,两年后他跑去了深圳。朱毅勇,大我一岁,重庆人,在班上以冷静刻苦不爱说话著称。后来画出《山村小店》,我个人认为他是川美“乡土艺术”的创始人。秦明,万县人(今重庆市万州区),大我一岁,是本班历史知识最渊博的一位,而且记忆力极好,30年后从国外回来说起当年的人和事依然如数家珍。最右边的是,刚满20岁,一脸尴尬相。还有一个重要人物记得是当天晚上才赶过来报道的,他也是我们班的老大哥,考自大巴山的罗中立。

朱毅勇《山村小店》132×160cm 布面油画 1981 中国美术馆藏

02

拼命学习,同学轮流做模特

难得没有用功的一个周日,

张晓刚与年龄相近的“小仔儿”约了去长江边耍一天。

张晓刚说,其实主要原因是

四川外语学院几个女同学来美院串门儿了

大一大二是最紧张的,大家都像拼命般地利用所有的时间学习。从教室到宿舍大家都在PK看谁先起床后睡觉,学霸令人佩服,劳模令人尊敬。小同学们的进步都是神速的。所以当时学校有个说法是苦七七,乱七八,还有温七九,耍八〇,哈哈。

记得那时的作息时间表是这样的:早上6点半起床,锻炼,早餐,8点前或完成文化课作业或画张风景小写生。8点到11点半上课,午饭后一晚饭前教室画作业,如果天气好,饭后出去画一张风景写生。之后晩上在寝室同学们轮流做模特画素描,周日同学轮流做模特油画写生。这种课外练习方式最初是本班学霸程丛林创立的,后来成了许多小圈子关门画写生的现状了。

03

仍然保守的社会氛围

张晓刚与本班女生唯一的合影

左起:莫也、黄嘉、张晓刚

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那时的社会氛围仍然相当保守,记得在一次全院大会上院书记就曾明确规定,除了超龄的大同学外,其他学生不许谈恋爱,不许穿喇叭裤,女生不许穿高跟鞋披散长发等等……四年大学生活印象中,我们班的女同学就没穿过裙子。

重庆是火炉之城,到夏天可以把人热掉一层皮,那时还没空调,宿舍里连电扇都没有。我们在晚上常常被热得在大洗衣水池里裸泡一阵,然后爬到楼顶平台上去睡觉。可怜我们的女同学再热也只能把长裤腿挽起来到膝盖来散热,在教室里画画时,有时实在太热了,男生们都不希望女同学来上课,免得尴尬。

这张照片是快毕业前拍的,那时大家只要想到将要分别了便会有一种莫名的伤心。临近毕业,大家相互串寝室也多了起来,包括过去从不敢去的女生宿舍。这张照片是我唯一和本班女生的合影,站在中间的是黄嘉,重庆人,已被选定留校。左边的是我班年龄最小的美女同学莫也,来自泸州,当时因画了一幅大凉山彝族母与子而上了美术杂志全国知名了。莫也性格直爽,为人大方,初进校时穿了一身工装,短发,翻毛高帮大皮鞋,非常七十年代范。奇怪的是大学四年没人敢跟她谈恋爱,毕业后嫁给了一个重庆的著名画家,婚姻失败后,魏传义老师把她招了去厦门大学当老师,一呆几十年过去了,再没见过面。

大约是2007年,那时我的工作室在酒厂,某天下午莫也突然来敲我的门,告诉我她跟着女儿来北京了!大家都已人到中年,聊不完的人生各种话题。之后在京的老同学开始常常聚起来了,没想到好景不长,几年后看起来一向身体很健康的莫也突然发现患了肺癌晚期,才50多岁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04

一炮而红的毕业创作

1981年秋,
正在画毕业创作时的杨千、张晓刚、秦明

程丛林和《同学组画》之一,

张晓刚是画中的模特

毕业创作那时,不论对学校还是学生都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既是四年所学的总结,也是个人对未来发展的一种探索。创作草图审核过关后,学校会根据各人情况发一些画布和颜料等。我那时过于偏爱梵·高,只想着表现激情和真诚,所以把毕业创作弄得很波折,幸亏《美术》杂志的栗宪庭和夏航来校看到后大加鼓励,才终于顺利过关。因为川美师生在那些年中创作频频获奖,尤其77、78级学生的一批反思历史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在展览和杂志上一炮接一炮地走红,学校乃至美协《美术》杂志等都对毕业创作格外重视。

对于已经参加过全国美展这种“大战役”并获奖的同学来说,此次毕业展更像一次艺术探索练习,如罗中立的《大巴山系列》,开始从超级写实主义转向对米勒式的温暖生活流的表现。程丛林自从画完《身旁我感到民族在渴望》大画后,有一次对我们说,他现在更关注身边的普通人和普通的日常生活,追求内敛和朴实的风格,于是有了《同学组画》。我第三次成了他画中的一个模特,很是高兴,于是在他作品接近完成时合了张影。我想在那个追求宏大叙事和农牧文明的时代,他开始关注身边的日常人事应该算一种比较超前的想法,不知何故,他没能把这个想法完成下去,现在想来有点遗憾。倒是何多苓闭关数月,最后终于完成了划时代的作品《春风已经苏醒》,让所有人都受到了震撼。

罗中立在《父亲》之后创作的大巴山系列,《憩》94×65cm 布面油画 1983

何多苓的毕业创作,《春风已经苏醒》96×130cm 布面油画 1981 中国美术馆藏

张晓刚的毕业创作之一,《草原组画:暴雨将至》83×110cm 纸本油画 1981

05

与想象中不同的毕业分配

1981年秋,
于重庆黄桷坪四川美院

我常常觉得,大学四年除了课堂上和老师们那些有限的知识和技术,更多的学习是在图书馆和同学那里。本班同学大哥多,文学艺术音乐底子厚,经验丰富手上技术又好,每天拼了命地学,始终感觉被甩在几条街后面。78级只比我们晚了半年,但年龄普遍跟我差不多,交流起来更容易轻松活泼些,所以我经常去串门,渐渐地好几个同学成了日后几十年的朋友。

这张照片是我快离开学校时与他们一起拍的。看到我们的毕业分配并不是想象的那样理想,对半年后即将毕业的他们来说,意味着现实仍然是残酷的。改革开放恢复了高考,开放了图书馆和出版,但还没有进行到彻底的体制改革,许多大学毕业生走入社会后寸步难行,所学知识基本无用武之地,更别说学艺术的了。

这张照片的风格明显地受当时最热的日本电影的影响,什么《追捕》《生死恋》《砂器》……看了一遍又一遍,迷死了那些男女主角和几具现代感的造型设计镜头形式。但是今天再看这张照片时最打动自己的却是图片最左边的这个青年:马祥生,云南人,回族,虽然只大我一岁,但在昆明也算一个“老画家”了。他的父母在民国曾是云南名流,大户人家,解放后沦为平民,住一个老宅院里,我每次去他家都会有穿越到民国的错觉。虽然马祥生在班上年龄不大,但因为性格稳重、为人厚道又特别富有正义感,所以大家都叫他“老马”。大学四年,因为他信仰伊斯兰教,吃饭问题一直非常困难,常常只能从老家带一点自家做的牛肉干当下饭菜。听说本来学校是已定了要留他的,不料遇上“清理精神污染运动”,许多学生被告拍了人体照片纷纷被传训。老马好像也被裹挟其中,虽然后来澄清了事实,但还是失去了留校的机会。

还记得毕业回昆明后,老马找到我聊起来依然十分失落,很长时间都很难振作起来。之后他去了香港做设计,过得非常艰苦,之后又去美国发展,情况慢慢好起来了,但青少年时做艺术的心结也翻起来了。老马实际上是个文青,学过美声,喜欢唱歌写作,我现在还保留有他的录音带和他为抗战老兵写的歌。大约是2007年,老马终于放下一切只身回到北京,在黑桥村租了一个工作室重新开始拼命地画画。2015年5月的一天傍晚,我突然接到学生的电话,说他从窗外看见老马一个人倒在工作室的水泥地上。很快医生去到现场,证明他因心梗已去世12小时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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