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老鱼:我的农民父亲
我的农民父亲
文/游子老鱼
记得第一次听李健演唱的《父亲的散文诗》这首歌的时候,我如身遭雷击,如身临其境,小时候与父亲有关的种种记忆碎片如同打开了闸门的洪水,倾泻而出。一九八四年,我才几岁,就如歌曲中的那个在父亲怀里睡觉的孩子。那时候的我感觉父亲就像一把大伞,为我挡风遮雨,可时间都去哪儿了,如今呢,他却老的像歌中所说的旧报纸,他的孙子,我的儿子,如今却正是我在一九八四年的年纪,每晚睡觉还要我陪着才能入睡。如此的巧合,人生就像是一个轮回。
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今年已经70多岁了,头发花白,双眼昏花,满脸皱纹,已经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强壮无比的男人的样子。他是土生土长的新野人,做了一辈子辛辛苦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如今在家养老。尽管已经日渐苍老,但是“受益于”常年高强度劳作的锤炼,他的身体还算结实。因为咳嗽,他把抽了一辈子的烟戒了。因为高血压,酒也只能喝一点点了。尽管人人都知道烟酒对身体不太好,但是,毫无疑问,它们是很多人生命中的重要乐趣。人生有太多苦恼,找点乐趣也不错。这样一来,他一辈子为数不多的几大爱好,就被圈圈叉叉去掉了两个,生活的质量因而显著下降,着实有点凄惨。
父亲是个正直的人,我从小听到的最多的教诲就是要踏踏实实做人。他自己也是这样践行的,为我们做了很好的榜样。左邻右舍有什么庄稼种植的问题,向他请教,他总是认真回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也从不退让。小时候,门前有一口深井,附近的邻居都在井里打水,用来做饭。记得有一次,邻居的什么东西坠落到了井底,请父亲帮忙下去捞,需要憋一口气下去上来。当父亲下沉进入井水中之后,有人逗我说你父亲上不来了,小小的我什么也不懂,一下子就大哭起来,直到父亲重新浮出水面才破涕为笑。
父亲不太爱说话,我肯定是遗传了这点。所以我们之间的言语交流并不是很多,一生中能记得起的深刻的父子交流屈指可数。但是,他就像一个行走的标杆,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我的性格。他态度和蔼,很少发脾气。我印象中他唯一 的一次对我发脾气是在我大概六七岁的时候,一九八几年吧,忘了因为什么原因,我把馒头扔了。在几年前的时候,家里的生活还非常困难,粮食经常不够吃,因为刚解决温饱问题,所以浪费粮食对于他来说是不可原谅的。以前的苦,我没有切身体会,但是可以想象,“粮食关“和”三年自然灾害“等名词,听起来就让人颤抖。我们家里人口多,可吃的东西不够, 对于一家之主的他来说,他一定是竭尽全力才支撑得起一大家人。从那次被批评以后,我从不浪费。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脑海中关于父亲的很多记忆都逐渐褪色了。但是,至今还记得小时候我肚子疼他给我按摩的情形,记得我生病时他遵医嘱给我打针的情形,记得他无数次用自行车驮着上百斤粮食到学校,换成我中学食堂的饭票的情形,记得我考上高中时的他亲手给我打一床用麦秸做成稿荐 (一种作用和褥子类似的软垫)的情形,记得他给我凑钱准备大学学费的情形,等等,等等……岁月无声,父亲的爱,也从不声张,却如细雨一般,默默滋润着我。他读书不多,但是识字,也可以写。记得大学时还没有电话,我给家里写信,父亲给我回过几封信。他给我讲家里的情况,鼓励我好好学习,写的很简单,但是很认真。我看着信纸,就像看到父亲在我面前对我讲,往往会兴奋好几天,反反复复的读。
父亲是种田的能手,他对哪块地种植什么庄稼都会做好规划,实现轮植,然后实施。他知道很多谚语,偶尔会念叨出来。如今我还记忆犹新的有关于农时的“寒露到霜降,种麦莫慌张 ”和关于农历的“三年两头闰,三年两不闰”等,还有很多我已经不记得了。毫无疑问,关于农时的谚语都帮助他合理计划。种植的粮食作物主要是小麦和红薯等,经济作物主要有芝麻,绿豆,黄豆和棉花等。
棉花算是收益比较好的经济作物,但是很麻烦。育苗,捉虫,喷药,灌溉,摘棉花,剥棉花,都很不容易。棉花的植株很高,为了杀虫,喷的农药有剧毒,通过身体和呼吸摄入体内后人有中毒的风险,这个活家里只有父亲能做。棉花的主要害虫是棉铃虫,是一种小指长的青虫,和菜青虫类似。它的繁殖能力特别强,进化能力很强,能对农药产生抗药性。所以,有时喷农药也不管用,还得徒手捉虫。这个活我也能干,记得每次都能消灭很多,按佛家的标准,杀生无数。
摘棉花的活没完没了,一遍又一遍的。但是,绝对不会嫌多,因为摘得多意味着收入多。摘下的棉花大都是在晚上不能干别的活的间隙剥,熬到深夜,感觉只有一个字,困。由于父亲的农业技术过硬,尽管没有发家,也没有致富,但是,他和母亲一起靠着种田让我们兄弟三人读大学,姐姐进城招了工,完成了几项无比艰巨的任务。
家庭的另外经济来源是鸡,羊和牛等,它们都可以为家庭提供额外收入。鸡和鸡蛋都是可以卖钱的。现在觉得那点收入是蚊子腿上的肉,当时却很重要。养羊是断断续续的,小时候放过羊,记忆比较深刻的情形是拽着牵绳往前走,小羊不知怎么发了脾气,坚决不走。当时很郁闷,现在觉得很有趣。黄牛是基本上家家必养的,因为它除了提供经济来源外,还提供动力,包括犁地等。
南阳黄牛比较出名,所以很有市场。当然养牛也不容易,需要提供草料,饲料,一日好几餐。我放暑假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给牛割草,每天到处寻找青草茂盛的地方,割一大筐,塞得满满的,从两三公里外扛回家,几乎风雨无阻。青草有点长,在喂牛之前要用铡刀铡碎一点,便于牛的咀嚼。我负责按铡刀,父亲负责送草进入铡刀下面合适的位置。刀起,送草,刀落,完成一次循环。这个是需要两人密切配合,效率才高。当然,多次配合后,我和父亲的配合非常默契。但是,由于落刀的时候父亲的手和锋利的铡刀距离非常近,所以我总是很忐忑。每次铡完草,我都很开心,感觉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一般。由于黄牛比较贵重,所以经常会发生黄牛失窃的事情。为了安全起见,我记事起,父亲晚上就一直在养牛的小屋里的床上睡觉。牛粪的臭味,牛的各种声音,真让人不敢恭维。这种苦,如今回想起来,真的让人叹息。
父亲的动手能力很强,家里面的自行车,给庄稼喷药的机器坏了,他都是自己动手维修。这点对我影响很大, 现在我在国外,坏了的东西也都是自己维修,除非自己搞不定。这些年来,不提修剪树枝,定期割草维护草坪,维护游泳池等操作,还修过水管,下水道,冰箱,炉灶,补过墙上的洞,刷过油漆,锯过树,上过屋顶,简直太了不起了。当然,国外人工费很贵也是一大决定因素。
父亲很完美了吗,不,他也有出错的时候。农村结婚早,在大哥高中快毕业的时候,他用攒了很久的钱盖了一栋房子,准备作为大哥的婚房。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大哥很争气,考上了大学。得了,白准备了。但是,还有二哥呢,房子又放不坏。更出人意料的是,大哥考上大学的事情给了二哥无穷的动力,本来已经辍学的他又开始了认真学习,父母也大力支持,最后他也考上了大学。喏,该我了。但是,由于大哥,二哥的成功在前,我好像被认为一定会考上大学。所以,这房子就彻底的失去了原有的用途。尽管如此,对于父亲来说,这算是幸福的烦恼吧。
20世纪九十年代,侄女出生之后,母亲开始承担了一部分照看小孩的任务。家中的农活有段时间主要留给了父亲,父亲开始变得很忙。过了几年,侄儿出生了,母亲开始专心帮着照顾小孩了,父亲有点忙不过来了。我如今还记得当时他一个人干活时堆挤如山的来不及剥的带壳的棉花。再后来,考虑到他们年纪变大了,母亲身体也不太好,我们兄弟几个决定让他们不要再干农活了,于是他们就此告别了奋斗了一辈子的土地,尽管心里不是很愿意。但是,在县城住着的父亲也闲不住,经常还去附近城郊的庄稼地里逛逛,有时还挖点野菜分给大家吃。农忙时,还会回去帮年老的表伯割麦子。
几年前,我的孩子出生,初为人父的感觉真的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只有真正做了父亲的人,才会知道。托着刚出生的女儿,看着光光的小脚丫和肉嘟嘟的小嘴巴,感觉像周华健在《亲亲我的宝贝》中所唱的那样,“我要飞到无尽的夜空,摘颗星星做你的玩具,我要亲手触摸那月亮,还在上面写你的名字”,感觉想要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几十年来,父亲对我们也是这种感觉吧。
时隔十余年,再次等到孙女的出生,父母很开心,二话不说,准备飘洋过海,过来帮我带孩子。对于60多岁的他们来说,这是一个特别长的旅程。先到火车站,乘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到上海,为避免错过飞机,还要在上海住一宿,然后飞往国外还需要十几个小时。这还不算当初办签证的种种折磨。再次见到父母,他们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苍老了很多,却还要如此漂泊, 我不禁心生感叹, “人见生男生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 。
到了这边,种种的不适应。首先他们语言不通,其次不会开车。而我当初买房时考虑不周,附近没有什么中国人。他们真正是到了异国他乡,寸步难行。不过,父亲很快就找了乐子。他有时会到附近的农场边看看,看农作物的种植,成长和收割,比较一下机械化作业和他当时手工作业的区别。看着后院阳光还算充裕的草坪,他开始开荒种地。他将原来岳父大人开垦的一小片地扩充了数倍,开始种各样蔬菜。种过韭菜,西红柿,四季豆,扁豆,苋菜,胡萝卜,黄瓜,西瓜,冬瓜,丝瓜等。翻地,施肥,育苗,种植,除草,灌溉,一丝不苟。为了更好的利用阳光,他甚至还弄起了简易的大棚。他就像回到了过去那种和土地斗争的日子,充满了激情。夏天和秋天,丝瓜,黄瓜和豆角高高的爬着,展示着一片生机盎然的菜园。吃不尽的新鲜蔬菜,一些朋友们也可以尝鲜。记得最有特色的是收获了几个大冬瓜,最大的有几十斤。父亲,真正的农民,退休十年后,依然宝刀未老,血犹未冷,不仅在国内能把庄稼种植好,在国外也是大写的行,水土不服,没有的事。
因为高血压,父亲养成了散步的习惯,他每天要走很长的时间。我家在一个美丽的小镇上,一个大湖和一片森林都离家很近,路面都是硬化过的,所以很方便散步。有时他会和母亲一起推着小孩散步,在家附近兜圈子,有时他自己一个人散步,那就走的相当远了。某一天,在离家几公里远的地方,他居然交到了一个中国朋友,姓高,山东人。高老爷子年纪比父亲还大,随女儿在这边养老。高老爷子的洋女婿不怎么会说中文,非常震惊于自己的老丈人居然交到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朋友。父亲回国多年,高老爷子还会时不时的打电话过去唠嗑,期望他能再过来。
另外某一天,他走的太远了,偏偏又走到了一个格局容易让人混淆的地方,找不到回家的路,回不来了。我开着车去接他回家,父亲有些汗颜。我则有些心塞,迷路的孩子让人心疼,迷路的父亲却让人心碎。回家的路上,偶尔通过汽车的后视镜瞟一眼父亲,我在想父亲是真的老了吗?茫茫人海中,往后余生,我若再迷路了,或者走错路了,还有谁能带我回家?
父亲在这边待了两次,差不多两年,就回去了。后来和父亲的交流只能是通过微信视频,当然主要是母亲在说。很多时候,都见不到他,要么散步去了,要么下棋去了,感觉他过的还比较自在。最近一次回国是在2019年春天。看着当时很小的孙女,孙儿长大了一些,父亲很开心。他骑着他的电动三轮车,带着小朋友们兜风,带着他们去他经常健身的地方玩。小朋友们坐惯了轿车,非常喜欢这种敞篷车的感觉。“爷爷的三轮车”,这是我们回到国外后小孩子津津乐道的一件事。
时间就像是一把无情的刀,刀刀催人老。一晃我已经有快两年没有回国了,父亲又老了两岁。父亲走后,他留下的菜园开始杂草丛生,产量和品种直线下降,基本上荒芜了。房子也在近期卖掉了,卖房子前夕,杂草长得比我还高。想起来我就有点惭愧不已,父亲的农民传承都被我弄丢了。
这一年来,由于新冠肺炎,我们处于居家隔离状态,感觉时间特别难熬,对父亲和家人的思念如荒草一般在脑海中丛生,如不可触摸的网,如决堤的海。想着自己的小半生和父亲的大半生,往事一幕幕,苦也罢,乐也罢,一切都随风而逝。父亲的很多老朋友,亲人都已经先后西去,人生是如此的寂寞,幸好他又交到了一些新朋友。在人生这一时间的列车上,我们都是乘客,终究都会下车,只是早一点,晚一点罢了。我们还是要珍惜当下,多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窗外,还是一片寒冬,但是,一些不甘寂寞的花和树已经开始准备发芽了。国内,田野里,麦苗一定是绿油油的,一片生机盎然。父亲,是否又去田间溜达了呢?
谨以此文祝愿远方的父亲能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安度余生。
【注:图片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游子老鱼,生于70年代末,新野人,工科男。常年漂泊在外,热爱生活,旅游和写作,发表过学术论文若干。如今正从不惑走向天命之年,感悟颇多,写作兴趣从学术类型转向散文。
本期责编:刘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