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三十六: 浮思䋈语之 ——《古诗十九首》印迹“整幅生命之画”的心灵搏斗(续二)

(四)

“行行重行行”,铺开《古诗十九首》“整幅生命之画”,镜头聚焦游子。尾随他足迹遍宛洛,看他游长衢夹巷,望两宫双阙。陪他留连“良宴会”,置身欢乐场。室内与室外的追踪,西北高楼的仰望里,有他静默的呼喊——“但伤知音稀”。知音何处?何处觅知音?拿什么酬赠知音?

如此,《古诗十九首》唱响了“整幅生命之画”的第三幕主旋律:人之知音。

长镜头拉近,我们清晰看到《涉江采芙蓉》(其六)中游子为“远道”、为“旧乡”,为“同心而离居”之知音,不惜以身“涉江”犯险。只一“涉”字,便见得对“所思”知音之情挚意厚,为“所思”甘愿赴江冒险。知音在西北高楼,“上与浮云齐”,高不可攀;知音在远道旧乡,“长路漫浩浩”,遥不可及。前者高,后者远。知音难求。

对“知音”的仰望、对“同心”的渴慕,是游子的执念。《涉江采芙蓉》运用“采”、“遗”、“思”、“望”一系列动词,将游子对知音的殷勤致意款款道来。与知音“同心”却“离居”,惟“芙蓉”、“兰”、“芳草”可寄,惟“芙蓉”、“兰”、“芳草”可配,如此,知音未曾出场,其形象已如“芙蓉”、“兰”、“芳草”卓然,令人遐思万里,浮想翩跹。

《涉江采芙蓉》在《西北有高楼》之基础上进一步推进描绘,知音不仅在西北苦寒地,栖居于“上与浮云齐”的高楼之上,知音也在“远道”“旧乡”之外的大“江”,“兰泽”。《风俗通·山泽篇》载:“江者,贡也。出珍物,可贡献也。”“水草交厝,名之为泽。泽者,言其润泽万物,以阜民用也。”《周语》也说:“泽,水之钟也。”

如此,我们不难看出,江出珍物,泽润万物。江之芙蓉,泽之兰、之芳草,其“珍贵”自不待言,其“妙处”难以尽述。知音“所思”莫若“芙蓉”,譬如“兰”、“芳草”。赠“所思”之物与“所思”之知音当合而为一观。见得蛰伏大江兰泽如此之境,方衬得知音超凡脱俗;如此之境,方绘出知音难觅;如此之境,方懂得知音难求;如此之境,方悟出知音难随。更兼如此之境,又如此之物,方能曲折隐讳而又全盘托出己之孤标傲世,难与苟同。

知音难求,知音何处?反观,求知音者本身即为世之难觅,尘外孤标,云间独步,再言觅知音之难,不言而喻。如此,伯牙与钟子期,鲍叔牙与管仲之故事才会历时弥鲜,历久不衰。兼得求知音者本身被驱策于异乡,行道于长路,又何来与知音拊掌而谈,抵足而卧的“同心”际会?知音固难求,求知音者本人则又是难求。

“芙蓉”、“兰”、“芳草”及其生存环境的勾勒,是“知音”本人及其生存环境的影射,更兼求“同心”知音者的心理投射。我们赫然发现,知音永远难觅,知音隐匿藏身于自我心灵深处。如此“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获得两种诠释,其一:“同心”是心灵的拥抱,“离居”是物理的隔阻,人为的分离。人虽离,心未离,终老忧伤。其二,“离居”,所“离”乃心居,我欲与尔同心,尔离矣!人离心亦离,忧伤更甚一层。

至此,知音之存在方式完全呈现:人离心离,不是知音;人离心不离,是知音;人不离心离,不复知音;人不离心不离,方求得知音。

《涉江采芙蓉》一诗,即是叶嘉莹所说《古诗十九首》里“易懂而难解的好诗”典范,游子看似简单的举动里蕴含不尽之深意,心灵的挣扎与搏斗处处留痕。“芙蓉”采之不采是第一层次,“采之欲遗谁”是第二层次,采之能不能接收是第三层次。游子“思远道”、“望旧乡”,将对知音的渴望推至情感高潮而倏然跌落,“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知音终不可得,人再次回到孤独的洞穴,独自舔舐人生之忧伤。

知音不可得,曾以为得之,然终又失之。失,乃因不是真正之知音,失,乃因自己错判而以为是知音。《明月皎夜光》紧承《涉江采芙蓉》“同心”知音话题,探讨“知音”得而又失的人生遭际,向世人坦露了一段痛失知音,误判知音的心灵创伤。

在时节的推杯易盏中,曾经“携手好”,曾经“同门友”,曾经同声应,曾经意合亲,曾经互勉共进取的“知音”,因为“高举”处境的改变,乍然而令人性之“六翮”“振”,人道故人心易变,人性果善变!“知音”高飞远逝,不复念旧,“弃我如遗迹”。在游子满腔愤懑的自问、审视、追索中,“玄鸟逝安适”?游子确认真正的知音当“念携手好”,当不“弃我”。在“虚名”与知音的选择中,游子自觉选择“知音”,而现实却选择了“良无磐石固”之虚名。

追寻知音,反被知音所弃。游子的心灵深陷痛苦之沼泽。前无“同门”相近,“携手”相亲,便无现在知音“弃我”之痛。

至此,《涉江采芙蓉》、《明月皎夜光》两首诗完成《古诗十九首》“整幅生命之画”的第三重主题:人之知音——思知音而不得,求知音而终被弃。人只能回归孤独。从孤独中走来,往孤独中走去。如此,我们再度重返组诗第一章:“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其对生命与人生的心灵导引,可谓重重一笔!

孤独是不是生命的本质?《古诗十九首》以诗性的语言,走向人性的深处。即如栾栋在《古歌三章》中所确证那样,《古诗十九首》无疑是人性诗的高峰。它不仅探讨“自性”,它也探讨“他性”。“知音”这一主题既关乎“自性”,也旁涉“他性”。没有对“自性”的深度把握,没有对“他性”的洞彻了解,“知音”便无从谈起,知音何处?何处觅知音?拿什么酬赠知音?永远无解。

走进自我之孤独,与孤独为伍,自然可以找到知音,进而消解知音,最终解决人生与知音的所有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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