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传海 | 雪翁独钓与柳柳州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千百年来，有个人一直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冰天、雪地、寒江中，独处孤舟默然垂钓。千百年来这钓者一动未动，早已和冰天、雪地、寒江、孤舟凝结在了一起。同冰天、雪地、寒江、孤舟融为一体的钓者不是别人，而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柳州。
一
柳柳州原名柳宗元，字子厚，汉族，河东（今山西运城永济）人，世称“柳河东”、“河东先生”，因官终柳州刺史，又称“柳柳州”。
公元773年柳宗元生出生于京城长安，792年被选为乡贡，793年进士及第（同榜32人，刘禹锡亦在其中，二人从此相识并结为终生知己），796年通过“国考”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801年被任命为蓝田尉（因京兆尹韦夏卿赏识其文才没让他去实任，而留在京兆府做文书工作），803年被任监察御史里行（见习）。从此与官场上层人物交游更加广泛、对政治的黑暗腐败了解更加深入、要求改革的愿望更加强烈，最终成为王叔文（唐德宗时太子李诵侍读）革新派的重要人物。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1月26日），唐德宗驾崩太子李诵继位（称顺宗）。顺宗即位后重用王叔文、王伾等人，柳宗元也被提拔为礼部员外郎（掌管礼仪等）。王叔文等掌管朝政后，积极推行“抑制藩镇势力，加强中央的权力；废除宫市，罢黜五坊小儿（驯养宠物的宦官）；贬斥贪官污吏，整顿税收”等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史称“永贞革新”。804年7月李诵突患中风，俱文珍为首的宦官集团以此为借口，联合外藩向朝廷施压反对改革。805年4月，宦官俱文珍等立广陵郡王李淳（李纯）为太子并监国。5月王叔文被削翰林学士一职，7月王叔文因母丧回家守丧。8月5日，顺宗被迫禅让帝位给太子李纯（称宪宗）。8月6日，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主民户），不久被赐死。永贞革新宣告失败，前后共180多天。
永贞革新失败后，参与革新的八个官员一律被贬为边远地方的司马（他们和王叔文、王伾合称“二王八司马”）。柳宗元被贬为邵州（今湖南邵阳市）刺史，途中被加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
永州地处湖南和广东交界的地方，当时甚为荒僻，是个人烟稀少令人可怕之地。贬官是罪臣，带罪之身形同囚徒。柳宗元被贬到“南荒”永州，任所名为司马实际上就是“劳改犯”。官署里连他的住处都没有，只好在一位僧人的帮助下寄宿龙兴寺。由于生活艰苦，到永州未及半载，他的老母卢氏便离开了人世，接着十岁的小女夭折了（799年与其结婚仅三年的妻子杨氏已病故，后终未再续娶，直至病逝）。永州多火灾，五年之间柳宗元遭遇四次大火，人虽光脚跑出来了，可墙倒窗毁书籍毁裂。元和七年夏天永州频发火灾，多时日夜数十次，少时也有五六次，一直过了三个月才停息，转年夏天又是这样。早晨不敢烧火煮饭、夜里不敢点灯，人都坐在屋顶上左右环视，彻夜不能安歇……。永州十年，残酷的政治迫害、艰苦的生活环境，使得柳宗元悲愤、忧郁、痛苦不堪、身心损害严重，竟至以“行则膝颤、坐则髀痹”、“残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可谓“穷天下之声，无以抒其哀矣。尽天下之辞，无以传其酷矣”。
二
孔子曰“道不行，乘浮游于海”，孟子云“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柳宗元被贬柳州，一贬就是10年。永州十年是他仕途的荒芜期，政绩几乎一片空白，因为当权者不允许他做事。无奈之下他开始仿效陶渊明、谢灵运，在田园和山水中寻求一丝丝自我安慰，用撰文著书排遣痛苦。《天对》、《封建论》、《六逆论》等经典华章大多是在永州完成的，540多篇诗文的《柳河东全集》中有317篇创作于永州。因而永州十年，是柳宗元政治、哲学、历史研究及其文学创作成就最辉煌的时期。
“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断其喉，尽其肉，乃去……今若是焉，悲夫！”《黔之驴》、《临江之麋》、《永某氏之鼠》三篇寓言，以三畜生的愚蠢行为和结局明确指出，无才无德、得意忘形的小人，即使一时可以找到“保护伞”，但最终没有好下场，委婉地表达了他对奸佞小人的极端厌恶和痛恨；“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一篇传记《捕蛇者说》，用“苛政猛于蛇”的事实，强烈控诉了社会吏治的腐败，曲折地反映了他坚持改革的强烈愿望；“自余为戮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永州八记》，写出了他对美好的向往，潜在地表达了他的无奈和挣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一首诗，则把一幅峻洁、清冷、孤高的画面，永久地定格在了每个人的脑海，那是他“虽处孤境仍傲岸不屈”的公然表达……
柳宗元一生留下诗文作品达600余篇，他的散文与韩愈齐名，与宋代的欧阳修、苏轼等并称“唐宋八大家”。他和韩愈在文坛上发起和领导了一场古文运动，提出了“文道合一”、“以文明道”、“不平则鸣”、“辞必己出”等一系列思想理论和文学主张。在哲学论著中他反对天诸说，批判神学强调人事。把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把古代朴素唯物主义无神论思想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因此，柳宗元被世人认定为中唐时代杰出的思想家。大文学家、政治家王安石则对“八司马”作了整体的评价，认为他们都是能在“无所用于世”的困境中“自强”的“奇才”。
三
815年（元和十年），同情王叔文一党的宰相韦贯之建议宪宗“怜才起用”，“流放”荒蛮十年之久的柳宗元等方才奉诏回到长安。柳宗元和刘禹锡以胜利的姿态出现在京城，本来就令恨他们的人牙根更痛。加之刘禹锡以“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对当政者的公然嘲讽 ，使得他们二月回朝三月便再度被贬。刘禹锡被贬播州（后改贬连州）刺史，柳宗元被贬柳州刺史。
当时柳州辖下五个县，到处是亚热带丛林，毒蛇肆虐，疫病猖獗，使得已经虚弱不堪的柳宗元的生命和人生愈发地暗淡了。但此番遭贬之后，柳宗元预感到启复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心境反而平静了许多。虽然仍是贬嫡但毕竟是一州之长，朝政上想操心已经操不上了，那就努力当好一名地方官吧。于是就有了“解放奴婢（在原始荒凉的柳州，当时流行着一种“以男女质钱，子本相侔，则沦为奴”极不合理的“乡法”。柳宗元规定那些沦为奴婢的人，在为债主服役期间按劳折价，抵债完结就可自由）”、“破除迷信（之前当地人怕打井破坏“龙脉风水”从不打井，百姓用水异常艰难。在他的示范带动下百姓们开始挖井取水，世世代代靠喝雨水的柳州人，从此喝上了卫生的井水）”、“兴修水利”、“发展农、文、教、卫，促进柳州经济”等一系列的惠民业绩。
819年（元和十四年），宪宗实行大赦，在裴度的说服下敕召柳宗元回京。然而，柳宗元已身心具毁，油尽灯灭，于819年11月初八客死柳州，英年47岁。柳宗元死后因家贫无钱料理丧事，停柩九个月后才靠生前好友捐款资助，才由其表弟将灵柩送回故里。因为有利民的思想和高尚的品德，才有清廉的表现。因为有清廉的表现，百姓才会亲切的称呼他“柳柳州”。
四
安史之乱后，李唐王朝已是一个民不聊生、朝不保夕的颓废朝廷，你和刘禹锡等为了匡扶大唐社稷、救民于水火，一起参加了主张革新的王叔文政治集团。因触犯到宦官与藩镇的利益，革新仅仅半年便惨遭失败了。但你和你的伙伴们制造的“永贞革新 ”，却永久地记录在了历史的大书之中。
当你走出长安城，面对南荒的凄风苦雨和凄凄荒草，就已失去了对朝政的依恋，而隐伏在骨子里的学术冲动却如火山爆发了。于是，中国唐朝政坛上失去了一位廉洁、正直、有为的官吏，却孕育了一位光耀千秋的文坛大师。你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冰冷、孤寂和悲凉的画面，为那个一天天走下坡路的大唐王朝，创造出一个美好的幻境。姜太公离水面三尺高直钩钓到了圣贤的周文王，而你在寒江雪中的苦苦独钓却一无所获，但那境界比起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构想，不知要虚无缥缈和孤高多少哟！
“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十四年贬放至死，是你人生最痛苦难耐的日子，可它却奇迹般地铸就了你人生的无限辉煌，成了那个时代以至后世无人望其项背的思想家、文学家。你是有唐以来的大儒，你的文章同屈原的《楚辞》和司马迁的《史记》一样永存史册，你的思想光耀千古！
你那瘦弱的躯体承受的负担毕竟太重了，终于像一棵不堪重负的大树在风霜雨雪的侵袭下，过早地轰然倒下了。一代文豪无声无息的走了，天子皇帝是不知道的，可是老百姓记着你。那篇篇经典的传世佳作，就是你最好的墓志铭，百姓们最亲切的呼唤，就是对你最好的缅怀！
柳宗元、柳河东、柳柳州、柳大哥，转眼间千百年一笑而过，你是否依然在峻洁清冷的江雪中独钓？“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可否依然盛行？若是，“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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