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子二题 之 癫子奶奶
苗乡散记
癫子奶奶
在寨子里,我们一群野惯了的孩子,每每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时,往往被大人们斥之为一群小“癫子”。
那时,队长伯伯的头还没有被癫子奶奶打破,邵阳的张癫子也还没有到我们寨子里来,我们不知道癫子为何物,还以为是挨批斗的四类分子。后来一想又不对,寨子里大人们常说大队文艺队的人是“癫子”,想必癫子并不那么坏。后来又听大人说,看戏的是傻子,唱戏的是癫子,看来我们这些野孩子与唱戏的一样了。我们这群因大人们上集体工没人管束的孩子,整天在寨子的淘气。今天去捣人家堂屋里的燕子窝,把燕子窝捅破,为的是看燕子生了蛋没有,害得人家的燕子又得重新筑巢。明天把人家窨子屋外的壕沟给堵上,筑一道拦水坝,等水积满后,漫过屋脚,进入屋里,我们才急忙将水放掉,然后跟着水跑,看水能冲多远,能冲走多少小虫子,冲走多少垃圾,直到冲进老大门下面的阴沟里,在阴沟出口的高坎上挂起一道浑浊的水帘,响起哗哗流水声,我们才欢呼雀跃地离开。我们还常喜欢把人家种的瓜秧扯出重新栽上,太阳一晒,瓜秧就枯萎了,我们理所当然地要遭大人一顿棍棒。一顿棍棒一般能让我们安分一两天。过了一两天后,我们又把人家的小鸡打晕,然后把搪瓷脸盘盖起来,敲打一会,掀开脸盘时,那小鸡又活蹦乱跳的了,我们为拥有“救活”小鸡的本领而欢呼,有时被我们打晕的小鸡起不来了,我们就把死了的小鸡藏起来,大人问我们,我们就说让老鹰抓走了,如果有谁不小心说漏了嘴,又要挨一顿棍棒了。有时我们也抓住人家的大鸡,把鸡头扭转过来,夹在鸡翅下,然后将鸡倒过来朝地面转圈,顺着转一会儿又逆着转一会儿,一圈又一圈,一个人转了还不行,所有的同伴都要转到,那鸡被转晕了,我们就把鸡在地上让它躺着,鸡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是睡着了似的,我们就等着它慢慢地醒来,看到好久没有动静,以为它死掉了,我们害怕了,当我们把鸡头从鸡翅下拿出来,鸡突地猛用力挣脱走开了。有时候我们也偶尔和队长伯伯作对,比如,把队里贴出来的写满数字的纸撕掉一半藏起来。又如,田里的禾苗开始打苞的时候,我们到田间里扯出禾胎,打开禾苞取出禾穗,放到嘴里吃,香香的,嫩嫩的,还带点甜味。诸如此类的顽皮,不胜枚举。因此,寨子里的大人都说我们是唱大戏的小癫子,最大的功劳是搞得寨子鸡犬不宁。直到有一天,队长被癫子奶奶砸破了头,我们才晓得了癫子的厉害,感觉到了癫子的恐怖。
我们一队的生产队队长是一个抗美援朝的复员军人,按辈分,我叫他伯伯,因此我平时就称他为队长伯伯。他为人和蔼,总是露出一副笑脸,除非万不得已,从不训斥寨子里的孩子,因而深得我们这群野孩子的喜爱。我们最喜欢他每天早中晚的三次“喊工”。所谓“喊工”,就是生产队上集体工时,他拿着一个铁哨子,嘘嘘嘘地吹一阵,然后大声吆喝着,出工啦!出工啦!有时他还喊道,男社员去哪里做什么,女社员去哪里做什么。他的嗓门特别大,铁哨子吹的得也特别响,比我们队的邻居二队三队的队长强多了,他们两个队的队长喊工时好像没饱饭,有气无力,铁哨子吹得还没有我们的竹哨子响。队长伯伯的哨子一吹响,我们就向他聚拢,跟在他后面,学着他的样子吹竹哨,学着他的腔调吆喝。他每次总是向我们报以微笑,好像是非常认可我们的帮忙,我们受到鼓励后,干劲更足了,哨子更响,喊声也更大了。
有一次,我们跟着队长伯伯到寨子中的一个三叉路口,这里是他固定的喊工地点之一。队长伯伯吹完哨子,刚要张开口喊工时,一个大瓷碗从路边的阁楼上飞了下来,正好砸在他头上,碗在他的头上噗嗤一声后,从他头上滚落在铜鼓石上发出叭的一声,碗全碎了,随着瓷碗落下来的还有队长伯伯头顶上的鲜血,分几路从脸上往下流淌。队长伯伯懵了一两秒钟,反应过来时,哎哟一声,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捂住头,顾不上看阁楼一眼,就飞也似的逃跑了。我们这些小孩一个个也吓懵了,钉在了原地不动。这时,阁楼的栏杆上出现了一个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怒目圆睁的中年妇女,她恶狠狠地用尖锐的声音骂道,人都死了,还喊出工,叫你喊,叫你喊……,她手里拿着什么,就往刚才队长伯伯站着的地方扔什么,对我们好像没有恶意,连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也没有向我们扔东西。我们这群小孩中,不知是谁叫唤了一声,快跑!大家才突然醒悟过来,抱头鼠窜,四散而逃。
这个中年妇女不是我们生产队的,是二队的,我们一队的房屋和二队的房屋交错在一起,因此队长伯伯在二队的地盘上也设了一个喊工点。这位中年妇女按寨子里家族辈分,我叫她奶奶,因此后来我就称她为癫子奶奶。癫子奶奶的丈夫,原是二队的队长,听说几年前带领队里的劳力外调修水利,因工作太负责,几天几夜不下火线,积劳成疾,不久病故。因伤心过度,癫子奶奶就癫了,住在阁楼上不下来,连吃饭都要人送上去。
癫子奶奶的事,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在她向队长伯伯的头上砸碗之前,阁楼上也很安静,好像从来就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因此我们在阁楼下的巷道里玩耍时,从未感觉到有什么危险,大人们也从未提醒过我们。队长伯伯的头被砸破后,癫子奶奶就成了寨子里的热门话题,我才知道癫子奶奶的悲惨故事。我也由此懂得了“癫子”的真正含义。从此,这间阁楼下的铜鼓石巷道,成了我童年的恐怖之地,每次从这里路过时,都提心吊胆。
队长伯伯头被砸破的第二天,他依然在三叉路口喊工,看到我们远远地躲在他屁股后面,他缠着白纱布的头就扭过来对着我们苦笑道,抗美援朝战场上的枪林弹雨中我毫发未损,在这里还阴沟翻船了。从此,他离开阁楼下面一段距离,在喊完工后,还习惯性的摸摸自己的头,然后往阁楼上看上一眼。队长伯伯喊工时,阁楼里依然传出癫子奶奶的叫骂声,但她没有再走出阁楼,也没有往楼下扔东西。
时间一年年过去,我再没有看到癫子奶奶走出过阁楼,也再也没有听说她骂过谁,当然队长伯伯理所当然除外,她也再没有伤害过谁,直到我长大。我离开寨子的那一年,农村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队长伯伯用不着去三叉路口吹铁哨子喊工了。又过了一年以后,癫子奶奶在无声无息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