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来世与君雪满头

文字丨花辞树

图丨北堂文学舍  底图丨网络

但愿来世与君雪满头

心存执念之人才最为痛苦

01

阴阳交界之处,不分昼夜。

这里是永恒的黑天,没有人间夜里的星辰,没有冥府里的狱火。忘川河畔,血红的彼岸花开个遍地,阴沉沉地晃成一片血红。倒是很配黑乎乎的天空。

黄泉路上的灵魂来来往往,这么多年来,大部分的魂都不会选择在这里久留。

阿昔不一样。

她刚在这忘川河畔呆了百年,此后还要再在这船上守个千年、万年,直至她的三魂七魄都消散得干干净净,人世间、冥府、黄泉路上都再无阿昔之时。

而阿昔,只日复一日地撑船,摆渡,带着一个个选择转世投胎的魂魄,渡过这虫蛇满布、腥风扑面的忘川河。一碗忘川水下肚,了了前尘旧梦,断了前因后果。

阿昔只守着她那一叶木舟,和她那撑船的竹篙,一年又一年,在这忘川彼岸,送着一个又一个灵魂。

凡人称她为“摆渡人”。

上任摆渡人是个满面肃容的中年男子,和他不同,阿昔是个年轻姑娘,生得也俊秀,死的时候年纪只有二十几岁。具体是二十几岁呢?连阿昔自己都说不上来了。也是,虽然死后的样貌不会再改变,衣服也还是蓝褂斜襟,黑色布裙。可到底,她也已经是个上百岁的摆渡人了。

这百年来,她见了太多人的灵魂,品了太多人的苦难。这黄泉路上走一遭,往后入了阴曹地府,转世投胎,前世之事再不记得。

也有痴情者,为了来世再见今世心爱之人,自愿跳入这忘川河,为铜蛇铁狗噬咬,饱受折磨不得解脱。等千年之后,若是还有执念,记得前世事,便无需喝下忘川水,留存记忆重回人间,找寻前世所爱。

阿昔觉得,千年的蚀骨之痛不是最折磨人的,能下决心跳忘川河的,哪个不是做了觉悟?

最痛苦的,莫过于眼见自己心爱之人一次又一次轮回,一次又一次渡过这忘川河,一次又一次喝下忘川水。那心爱之人却认不出河里的他,为了能再寻她一世而受上千年常人无法忍受之痛苦的他,爱她的心念千年不变的他。

没有要渡河的魂的时候,阿昔就坐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上,扒着船边,看着河里的鬼魂痛不欲生。忘川河里的铁狗狠狠撕咬着那些残破不堪的魂魄,铜蛇盘踞在奄奄一息的灵魂上,一口一口噬咬着挣扎累了的鬼魂。

恶人尖叫得撕心裂肺,挣扎的样子着实滑稽;痴情人面色痛苦,却也平静,心甘情愿。

阿昔讨厌那些本就该下忘川河的恶人,也可怜那些痴情的人。不说他们在这儿坚持的千年有没有意义,就算真的带着记忆回到人间,又能有几个找到自己前世的爱人?

就算找到了,前世的爱人也不一定会再爱上你。

毕竟她已经不记得你了啊。

阿昔和河里的魂魄关系不错,有时候会趁铁狗不注意和他们聊天。河里有个生得很清秀的鬼魂,眉目间有些女气,阿昔和他最熟。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很年轻的年轻人——总是一副温润模样,哪怕是铁狗撕咬他,他也只会紧紧闭着眼,皱着眉头,表情万分痛苦,却不会出声喊叫。

这在惨叫连连的忘川河里属实难得。

阿昔很同情他,每次见他受苦就替他难过。

他说,他叫言祈。

说这话的时候,有条铜蛇正缠在他手臂上,悠哉悠哉地品着他的灵魂。言祈有些虚弱,却另有一番病态美人的风韵,冲她温柔地笑着。

阿昔心有不忍,问他,疼吗?

言祈摇摇头,好看的眉眼在水下氤氲,即使成了没有实体的魂魄,眼底却还像是有细碎的星星荡漾。他说,为了心上人,这些算不得什么。

阿昔说,你的爱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很幸福。

言祈愣神了一瞬,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忘川河里污浊的波涛袭来,将他卷进了忘川深处。

02

阿昔有段时间没见着言祈了。

这段时间,她还是规规矩矩地摆渡,给灵魂递一碗忘川水。上这黄泉路上的魂大多都被忘川河里的恐怖景象震慑住,所以也没什么死了之后还要找事儿的灵魂。

言祈不在,阿昔的生活枯燥了许多。她还是会跟河里别的灵魂聊天,但除了言祈,没有别的灵魂愿意与她深聊。

饱受上百年痛苦的鬼魂,哪怕是善意的搭话,也会心存抵触,自我保护意识强到炸裂。

有一次摆渡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很帅的灵魂。看起来也是英年早逝。阿昔见到他的时候,心下微微一惊,下意识抓住了自己脖子上的吊坠。

那男子生前大抵也是个开朗人,爽朗的笑容在他那古铜色的脸上显得那么随和。他倒是心态好,渡河的时候就和阿昔搭上了话。阿昔有一搭没一搭回着,目光放在远方的迷雾上,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什么异样。

临把他送走的时候,阿昔看着他的眼睛,心脏怦怦直跳。她一脸真挚道,祝你下一世幸福。

男子怔了一下,咽下最后一口忘川水,看着阿昔的神色有一霎的动摇。但很快,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微笑着冲阿昔点了点头,下了船,往冥府的方向走去。

阿昔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地看了好久,才收回视线。

她一转身,看到河里的言祈和她刚刚的状态一样,目送着刚才那个男子,一动不动。身形在河里显得孤寂单薄,他眼神悲戚,底色是能让人喘不上气的阴郁浓重,似乎心有不甘。

阿昔唤了好几声才将言祈从这样的状态里叫起来。言祈回过神,眼底的墨色还未收尽,这些全被阿昔看在眼里。

那样的眼神流露出的心痛是掩饰不了的。

阿昔心下一颤,缓缓问他,那是……你的爱人?

言祈微微低下头,长发有些遮挡住他的脸。他说不是,是心上人。

言祈上一世,是个戏子,他的心上人,是位少将军。

戏子本薄情,偏偏他犯了大忌,动了真心。少将军常年征战在外,偶尔回来几次,都会先去戏园子里找他。言祈自小体虚,少将军便从西边带回各种补品;冬日里,少将军会偷偷把他从戏园子里带出来喝酒,二人一醉方休,相于枕藉,霜雪共白头。

少将军其实未曾许诺过他什么,他却像魔怔了一样,认定了他。

他在枕下藏着那些未能送出去的书信,每个字句都饱含着他的心意。那天实在狼狈,他的书信被后台老板翻出来,当着戏班子所有人的面烧了个精光,骂他是个下贱东西。那天也正处寒冬,后台老板直接泼了他一身冷水,冷得刺骨。

他当晚就发了高烧,被后台老板罚跪一夜。冬夜的温度不容小觑,老板就是要他的命。他不愿服软,他不想自己的感情被人称作是踏入泥沼的腌臜之物。

幸好后面少将军来得及时,见他跪在院子里,叹了口气,给他披上了披风,轻轻把他拉起来,带他回了趟将军府。

言祈一直没开口问,少将军也没说什么,只是等他病好了之后,又把他送回了戏班子。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后台老板对他的态度大变,处处照顾他,对先前的事情只字不提。戏班子的其他人也都装作无事发生,事情没有传出去,言祈在戏班子的日子反而比以前更好过。

只是自那之后,少将军便很少来看他了。

那次多少败坏了言祈本就不好的身体,他的旧疾日益加重。去世那日,正是立冬,还下了场小雪。

言祈没能等到他的少将军。

言祈讲的简洁,语气也平淡,像是拉家常。

阿昔内心有如被波动的弦,回声不绝,余音袅袅,挥散不尽。

言祈叹了口气,笑道,不过是不甘心,才选择了在这忘川河做上千年的鬼物,现在想想,还挺不值的。

阿昔没说话,只觉得言祈的笑比哭还难看。

她伸手,想拍拍言祈,可手却穿过了他虚无的身躯,够到的只是浑浊的忘川水。言祈抿了抿唇,说,阿昔,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03

日子还是一年一年过去,摆渡人年年摆渡,鬼魂日日受苦。

阿昔项链上的吊坠是个小小的沙漏,白色的细沙在透明瓶中闪闪发光。言祈之前问过她关于这个吊坠的问题,她说,这里面存着记忆。

黄泉路不分四季,言祈不止一次跟她讲雪景有多美。阿昔就笑,说她死之前的未婚夫也喜欢带她看雪景。

两个人闲聊交心,竟不觉这日子有多难捱。

他们两个后来又送走那位不知道多少世之前是少将军的灵魂好几次。每次阿昔都会祝福他下一世幸福,言祈就在不远处看着,眼神深邃。

弹指一挥间,一千年已然悄逝。

言祈终于从河里走了出来,成了有实体的灵魂。二人拥抱作别,言祈展露出的再也不是沉重的苦笑,而是真的带着希冀般,灿烂的笑容。

阿昔也笑,祝他能找到少将军,这一世不以悲剧收场。

受了千年的苦痛,只为了这短短不到一百年的一世去追一个人。

送走了言祈,阿昔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值吗?

也许吧,但她没有那个勇气。

在言祈面前,她不敢打开的那个沙漏,现在终于能重见天日。里面的回忆如旧电影般成了一副画面。

都是些她和未婚夫的琐事。

不过她的未婚夫,前几世里,恰好有一世是言祈的少将军罢了。

言祈去放手一搏,追寻执念,为前世求个结果。而她,终将在这忘川河上,守着这木舟和回忆,直至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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