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宋词选读：文天祥、邓剡

●文天祥8首

[总评]

田同之《西圃词说》：魏塘曹学士云：“词之为体如美人，而诗则壮士也；如春华，而诗则秋实也；如夭桃繁杏，而诗则劲松贞柏也。”罕譬最为明快，然词中亦有壮士，苏辛也。亦有秋实，黄陆也。亦有劲松贞柏，岳鹏举、文文山也。选词者兼收并采，斯为大观。若专尚柔媚，岂劲松贞柏，反不如天桃繁杏乎?

沈雄《古今词话●词评上卷》引《柳塘词话》：德祐初，诏集勤王师，文山结诸路豪俊，发溪洞酋长以应之，有议其猖狂者。有“山河破碎水漂絮，身世浮沉风打萍。诸葛未亡犹是汉，伯夷虽死不从周”句。死年四十七，一时庐陵诸公俱不仕。其词有和王昭仪《满江红》、《南楼令》，别有《吟啸集》，亦不多见也。

陈廷焯《云韶集》卷九：气极雄深，语极苍秀。其人绝世，词亦非他人所能到。”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文文山词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意，不知者以为变声，其实乃变之正也。故词当合其人之境地以观之。

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

◎齐天乐·甲戌湘宪种德堂灯屏

夜来早得东风信，潇湘一川新绿，柳色含晴，梅心沁暖，春浅千花如束。银蝉乍浴。正沙雁将还，海鳌初矗。云拥旌旗，笑声人在画阑曲。 星虹瑶树缥缈，佩环鸣碧落，瑞笼华屋。露耿铜虬，冰翻铁马，帘幕光摇金粟。迟迟倚竹。更为把瑶尊，满斟醽醁。回首宫莲，夜深归院烛。

【汇评】

陈霆《诸山堂词话》卷二：文文山词，在南宋诸人中，特为富丽。其书灯屏《齐天乐》：“夜来早得东风信，。。。。。”染指一脔，则余可知矣。史称文山性豪侈，每食方丈，声妓满前。晚节乃散家资，募义勤王，九死不夺盖子房所谓韩亡不爱万金之资者也，真人豪哉。

◎齐天乐·庆湖北漕知鄂州李楼峰

南楼月转银河曙，玉箫又吹梅早。鹦鹉沙晴，葡萄水暖，一缕燕香清袅。瑶池春透。想桃露霏霞，菊波沁晓。袍锦风流，御仙花带瑞虹绕。 玉关人正未老。唤矶头黄鹤，岸巾谈笑。剑拂淮清，槊横楚黛，雨洗一川烟草。印黄似斗。看半砚蔷薇，满鞍杨柳。沙路归来，金貂蝉翼小。

[考证]

李楼峰即李雷应，《文文山全集》)卷六《回赣守李宗丞雷应》，注：“号楼峰。”

◎酹江月.南康军和苏韵

庐山依旧，凄凉处、无限江南风物。空翠晴岚浮汗漫，还障天东半壁。雁过孤峰，猿归危嶂，风急波翻雪。乾坤未老，地灵尚有人杰。 堪嗟漂泊孤舟，河倾斗落，客梦催明发。南浦闲云连草树，回首旌旗明灭。三十年来，十年一过，空有星星发。夜深愁听，胡笳吹彻寒月。

[汇评]

刘诜《桂隐文集》卷四《跋文信公和东坡赤壁词后》：坡公此词，妙绝百代，然恨鲜得其所自书者，信国文公所和，雄词直气，不相上下，而真迹流落如新，尤可谓二美具矣。昔朱文公少时尝学曹表刘共父，学鹿脯帖。文公以其字画古诮之，共父谓予所学者唐之忠臣，公所学者篡贼，何论古今。文公终身以为愧；呜呼！此书距今才四十年，其可敬慕何必在千之上哉！

◎酹江月.和友驿中言别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馀生，南行万里，不放扁舟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声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编年]

夏承焘《宋词系》：“此建康驿中别邓光荐中斋也。文山以祥兴元年大月十二日至建康，囚驿中光荐被执崖山，与之俱行。十三日光荐以病寓天庆观京医，留不行。文山二十四日向北。见胡广作《丞相传》及《纪年录》。‘睨柱’句谓皋亭山不屈于伯颜也。《文山集》卷十六《集杜诗杯邓礼部序》云：‘中甫赴海，虏舟拔之出，张元帅待以客礼，与余俱出岭，别于建康。呜呼！中甫祸难之惨不减予，而独免北行，幸而脱归，为管宁，为陶港，不亦善乎！’中甫，光荐别字。又《集》卷十四《东海集序》，为光荐作，亦称友人而不名，讳之以免累也。《指南后录)有《送行中斋诗三首》，当与词同时作。其一云：‘秋风脱正烈，客衣早知寒。把衣不能别，更尽此日欢。出门一万里，风沙浩漫漫。岂无儿女情，为君思沈澜。百年有时尽，千载无余观。明明君臣义，公独为其难。愿持丹一寸，写入青琅玕。会有抚卷人，孤灯起长叹。'其二云：‘神龙荡失水，驯扰终未得。威凤虽在薮，肯顾鸡鹜食。所以古之人，受变心不易。亳鼎已迁周，西山竞饥瘠。豫子身自漆，苌宏血成碧。何尝怨废兴，而或二心迹。坚白不在缁，羔裘良自惜。此谊公素明，俗见或未识。’其三云：*嗟子抱区区，畴昔同里用。过从三十年，知心不知面。零落忽重逢，家亡市朝变。悍悍蹈海余，踽踽南冠殿。剧谈泥途际，握手鞍马倦。依依斯文意，苦恨十年晚。鲁仲偶不逢，随世本非愿。灵胥目未抉，端欲诣所见。及兹万里别，一夕肠百转。余生谅须臾，孤感横九县。庶几太尉事，万一中丞传。’又《睡起一首》云：“平生管鲍成何事，千古夷齐在一时。’殆亦谓光荐也。或谓此首光蓉别文山词，待考。”

◎酹江月.和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著睡，那更寒虫四壁。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满江红·代王夫人作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满江红·和王夫人《满江红》韵以庶几後山《妾薄命》之意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有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汇评】

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一：王昭仪题驿壁词，结语为文山所讽。后抵北，乞为女道士，号冲华，卒不得与陈、朱二夫人比烈。观文山之惜昭仪，即以见文山审择自处，盖已有素，安得重有黄冠之请，与昭仪同符耶。赵翼《(陔余丛考》，谓当以心史为据。《宋史》诬为文山云云，记载失实。然心史记文山事，他亦未可尽信。徐乾学《通鉴后编考异》，谓姚士雄所伪托也。昭仪词，陈霆《渚山堂词话》云，宫人张璚英作。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词之妙，全在衬跌，如文文山《满江红。和王夫人》云：“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酹江月。和友人驿中言别》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每二句若非上句，则下句之声情不出矣。

附王夫人(王清惠)原作：满江红·题南京夷山驿

太液芙蓉，浑不似、丹青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簪妃后里，晕生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颦鼓拍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痕沾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转关山月。问嫦娥、垂顾肯相容，同圆缺。

◎沁园春·题潮阳张许二公庙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 人生翕歘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留芳。古庙幽沈，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汇评]

张德瀛《词征》卷一：词之见于粤东石刻者，崔清献《水调歌头》、文信国《沁园春》，凡二阕。崔词有刘介龄跋，今存白云山蒲涧寺，万历丁亥華勒上石。文词在潮州吴文正韩山书院碑阴，明万历间，章邦輪重立石刻。于过变处有“嗟哉'二字，盖后人所妄增者。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此天祥被执北行，路经双庙所作。首举“死孝”、“死忠”者，封建制度下之最高道德标准也。宋亡之际，叛国降虏者甚多。天祥过双庙，念张巡、许远遗烈，不觉感慨，发为此词，忠义之气，凛然纸上。此等作品，不可以寻常词观之也。

[编年]

夏承焘《宋词系》：“文山北行，不过睢阳。《指南后录。彭城行》云：‘西望睢阳城，只与汴水通。’词盖怀望之作。《凤林书院草堂诗余》注云：‘至元间留燕山作。’殆可信也。《指南后录》咏许远诗曰：‘起师哭玄元，义气震天地。百战奋雄姿，脔妾士挥泪。睢阳水东流，双庙垂百世。当时令狐潮，乃为贼游说。'令狐潮殆指张弘范劝降。”

●邓剡5首

◎唐多令

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叶声寒、飞透窗纱。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 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说兴亡、燕入谁家。惟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 宿芦花。

[集评]

沈际飞云：“词尚微婉，故悲壮者难工。但见微婉，不见悲壮，此词妙处。'(《古香岑批点草堂诗馀四集。续集》卷下)

王凯运云：'亡国不死，仍有羁愁，一词写尽黄梨洲、王船山一辈人。”(《湘绮楼评词》)

◎浪淘沙

疏雨洗天晴，枕簟凉生。井梧一叶做秋声。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 梦断古台城，月淡潮平。便携酒访新亭。不见当时王谢宅，烟草青青。

注：新亭句于律当作七字句。疑“携'后脱“尊”字，俟考。

[汇评]

沈际飞上片评：“与文文山辈同北行者，宋末臣子之苦乃尔。”总评：“寓激于婉不失词旨。'(《古香岑批点草堂诗馀四集。别集》卷一)

王弈清云：(此词下片)“怀君忆旧，情见乎词矣。”(《历代词话》卷八引<雪舟脞语》)

◎好事近·寿刘须溪

桃脸破初寒，笑问刘郎前度。为说正元朝上，缥缈年桥午。 百年方半日来多，且醉且吟去。须信剑南万首，胜侯封千户。

【汇评】

元至元十八年(1281)作。刘须溪即刘辰翁，号须溪。辰翁原作《好事近.中斋惠念，赐词俾寿，不胜岁寒兄弟之意》：“口后百年闲，元度自伤来暮。破虚空无碍，共乘龙飞去。更参末后句如何，此事未能付。前遇小桥风雪，君诗成处。”邓剡有“百年方半日来多”语，是作于辰翁五十岁生日。以辰绍定五年(1232)生，推知本词作于至元十八年。参刘辰翁《好事近》词考。

◎烛影摇红.雪楼得次子，行台时治金陵

郢雪歌高，天教鹤子参鸣和。薰风旌节瑞华口，光动垂弧左。早是烟楼撞破。更明珠、重添一颗。镜容中夜，摩顶欣然，石麟天堕。 未羡眉山，两峰儿子中峰我。推贤世世珥金貂，何况阴功大。欲写弄鏖书贺。愧无功、难消玉果。摩挲老眼，曾识英雄，试啼则个。

[编年]

元至元二十三年( 1286)作。程雪楼即程钜夫，元揭溪斯《程钜夫行状》，程钜夫，本名文海，避武宗讳，以字行，号雪楼，又号远斋，建昌南城人。至元十六年授翰林应奉，进修撰，历秘书少监集贤直学士，二十三年奉诏访贤江南，除南台侍御史，历福建、湖北两道廉访使，大德九年人为翰林学士，仁宗即位，拜翰林承旨，延祐三年请老归，五年卒，年七十。又见《新安文献志》卷七五《程公神道碑铭》、《元史》卷-七二本传。词即至元二十三年程钜夫奉诏访贤江南时作。

◎摸鱼儿.杨教之齐安任

笑平生，布帆无恙，堂堂稳送君去。江声悲壮崖殷血，曾是英雄行处。今亦古。甚一点东风，天不周郎与。城幡夜竖。几铜爵春残，战沙秋冷，华发遽如许。 东坡老，千载风流两赋。馀音不绝如缕。临皋一笑三生梦，还认岷峨乡语。挥玉麈。尽不碍灯前，痛饮檐花雨。雪堂在否。管驾鹤归来，为君细赏，蝴蝶上阶句。

[集评]

陈霆云：“元人杨某之齐安(黄州)教，邓中斋作《摸鱼儿》送之。后阕有云：‘临皋枕三生梦，还认岷峨乡语。’盖及东坡谪居黄州，其游赤壁之夜所遇道士化鹤也。予谓‘岷峨乡语’虽暗用天道中青城道士化鹤于沙苑故事，但谓岷峨，则语意颇晦。不若‘青城乡语’庶一览可见也。'(《渚山堂词话》卷三)

【总评】

沈雄《古今词话词话上卷》《松筠录》曰：宋季高节，盖推庐陵、吉水、涂川，亦同一派。如邓剡字光荐，刘会孟号须溪，蒋捷号竹山，俱以词鸣一时者。更如危复之于至元中，累征不仕，隐紫霞山，卒谥贞白。赵文自号青山，连辟不起，与刘将孙为友，结青山社。王学文号竹涧，与汪水云为友，不知所之。至若彭巽吾名元逊，罗壶秋名志仁，颜吟竹名子俞，吴山庭名元可，萧竹屋名允之，曾鸥江名允元，王山樵名从叔，萧以所名汉杰，尹磵民名济翁，刘云闲名天迪，周晴川名玉展，皆忠节自苦，没齿无怨者。必欲屈抑之为元人，不过以词章阚扬之，则亦不幸甚矣。

王弈清《历代词话》卷八引《遂昌杂录》：邓光荐号中斋，信国公之客也。宋亡，以义行著其所著《鹧鸪词》有曰：“行不得也哥哥。瘦妻弱子羸牸驮。天长地阔多网罗。南音渐少北语多。肉飞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其赞文山像曰：“目煌煌兮疏星晓寒。气英英兮晴雷殷。山头碎柱兮壁完，血化碧兮心丹。鸣呼，孰谓斯人兮不在人间。”

王弈清《历代词话》卷八：文信国被执北行，次信安，馆人供帐甚盛。信国达旦不寐，题词于壁，调寄《南楼令》云：“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叶声寒、飞透窗纱。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说兴亡、燕入谁家?惟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或云邓光荐词也。(《耆旧续闻》(又见冯金伯《词苑萃编》卷十四。

——静庐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