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陈先发《九章》选读(一)
1箜篌颂
在旋转的光束上,在他们的舞步里
从我脑中一闪而去的是些什么
是我们久居的语言的宫殿?还是
别的什么,我记得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我记得旧时的箜篌。年轻时
也曾以邀舞之名获得一两次仓促的性爱
而我至今不会跳舞,不会唱歌
我知道她们多么需要这样的瞬间
她们的美貌需要恒定的读者,她们的舞步
需要与之契合的缄默――
而此刻。除了记忆
除了勃拉姆斯像扎入眼球的粗大砂粒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不,不。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个唱和听已经割裂的时代
只有听,还依然需要一颗仁心
我多么喜欢这听的缄默
香樟树下,我远古的舌头只用来告别
2卷柏颂
当一群古柏蜷曲,摹写我们的终老。
懂得它的人驻扎在它昨天的垂直里,呼吸仍急促
短裙黑履的蝴蝶在叶上打盹。
仿佛我们曾年轻的歌喉正由云入泥
仅仅一小会儿。在这阴翳旁结中我们站立;
在这清流灌耳中我们站立――
而一边的寺顶倒映在我们脚底水洼里。
我们蹚过它:这永难填平的匮乏本身。
仅仅占据它一小会儿。从它的蜷曲中擦干
我们嘈杂生活里不可思议的泪水
没人知道真正的不幸来自哪里。仍恍在昨日,
当我们指着不远处说:瞧!
那在坝上一字排开,油锅鼎腾的小吃摊多美妙。
嘴里塞着橙子,两脚泥巴的孩子们,多么美妙
3垮掉颂
为了记录我们的垮掉
地面上新竹,年年破土而出
为了把我们唤醒
小鱼儿不停从河中跃起
为了让我们获得安宁
广场上懵懂的鸽群变成了灰色
为了把我层层剥开
我的父亲死去了
在那些彩绘的梦中,他对着我干燥的耳朵
低语:不在乎再死一次
而我依然这么厌倦啊厌倦
甚至对厌倦本身着迷
我依然这么抽象
我依然这么复杂
一场接一场细雨就这么被浪费掉了
许多种生活不复存在
为了让我懂得,在今夜,在郊外
这么多深深的、别离的小径铺向四面八方
父亲临终前梦见几只麻雀从
祖父喉咙中,扑嗖嗖飞出来
据他另一次描述:在大饥荒年份
祖父饿得瘫痪在坝上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抓住
几只饿得飞不动的
幼雀,连皮带骨生吞了下去
从此我对这个物种
和这个词备觉紧张
我从网络下载了麻雀的无数视频
精研那绞索般细细而税利的眼神
我看到它们脸上的忧愁
远别于其他鸟类。今天之前
我很难想象会写下这首诗
我只是恐惧某日,在旷野
或黄昏的陋巷中,有一只
老雀突然认出了我……
1群树婆娑
最美的旋律是雨点击打
正在枯萎的事物
一切浓淡恰到好处
时间流速得以观测
秋天风大
幻听让我筋疲力尽
而树影,仍在湖面涂抹
胜过所有丹青妙手
还有暮云低垂
淤泥和寺顶融为一体
万事万物体内戒律如此沁凉
不容我们滚烫的泪水涌出
世间伟大的艺术早已完成
写作的耻辱为何仍循环不息……
2膝上牡丹花
年轻的值班医生对我耳语
灯下那个女人体内
胎儿早已死去
她在牡丹花布下拱起的腹部已是
一座孤坟
她轻嚼口香糖,出神盯着
帘后穿窗的飞鸟
夕光在窗玻璃上正冷却
医生想写下几句
提着笔又沉吟不定
我也曾是一座孤坟压在
母亲腰间
那令我活下来的到底是些什么
年年膝上花开,细雨中
牡丹的容颜难以言尽
今年三月,我手提锃亮的
大砍刀上山
把老父坟前草木砍了个干干净净
必须写下几句来
分担此刻的缄默
呛人的青草和黏土味
即便到了我们这个年纪
即便牡丹的根在那些洗白了并
永不再穿上的布衣中
已扎得那么深
3身如密钥
我生活中最头疼的东西
是来自各种密码的拒绝
我天生对数字迟钝
好在湖水没有密码——
但毕加索说游泳时身体没
溶化掉
也算是一个奇迹
餐后。散步。植物的记忆力总是惊人
兰花记得
百年之后
她将开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的花
沟边野鸭
把脑袋深深钻进石缝
像一个人不计后果地
将头插入锁孔
叭嗒叭嗒扭动着
我的手在你体内茫然搅动
中年之后我需要
一具身体安静
再安静
像在早被忘掉的种子中空室以待
1寒江帖
笔头烂去
谈什么万古愁
也不必谈什么峭壁的逻辑
都不如迎头一棒
我们渺小
但仍会颤栗
这颤栗穿过雪中城镇、松林、田埂一路绵延而来
这颤栗让我们得以与江水并立
在大水上绘下往昔的雪山和狮子。在大水上
绘下今日的我们:
一群弃婴和
浪花一样无声卷起的舌头
在大水上胡乱写几个斗大字
随它散去
浩浩荡荡
2秋江帖
去年八月,在江边废弃的小学校
荒凉的味道那么好闻
野蒿壮如幼蟒
一堆堆垃圾像兽类残骸
随手拍一下,旧桌子便随着
浮尘掩面而起
二楼窗外正是江水的一处大拐弯
落日血色均匀的巨型圆盘
恰好嵌在了凹处
几根枯枝和
挖掘机长长的黑臂探入盘内
——仿佛生来如此
我想,在世界任何一处
此景不复再见
寥寂如泥
涂了满面
但世界的冲动依然难以遏止:
灰鸥在江上俯冲
黑孩子用石块在攻击我的窗户
孩子们为何总是不能击中?
他们那么接近我的原型
他们有更凶悍的部队和无限的石块
潜伏于江水深处
我知道数十年后
他们之中,定有一人将侵占
我此刻的位置
他将继承这个破损的窗口继承窗外
又聋又哑的好世界
这独一无二的好世界
3寒江二帖
在过江甲板上
莫问他人名姓
邈远大风将刮走我们的身份
待至大雪封江
两岸茫茫,足以让人耳目一新
有一年冬至日
在无为县江堤的乱坟岗上
我第一次看见黑压压人群列着队
跪向江水大哭
那一刻我们正横穿江面
船上有一车车运往对岸城市
宰杀的各种禽畜
我知道凡有瞳孔
皆有均等的灵魂
我们听到的哭声是否也一模一样?
雪停了。无声时体内更为空旷
可埋进更多的人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已出版20期。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2016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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