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的错误：“红花墨叶”

齐白石谈及自己衰年变法时说：“（陈）师曾劝我自出新意，变通画法，我听了他的话，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见《白石老人自述》）几十年来，学界也一直把“红花墨叶”作为齐白石的标签。

其实，齐白石所谓“红花墨叶”，实在是个错误，呵。

我今说之，学者识之。

一、如果齐白石的“红花墨叶”只是红花墨叶

“红花墨叶”不就是红的花加上墨的叶吗？

图1.齐白石《大富贵》 1948年作

这样的红花墨叶，早已有之。

略举数例。

图2.石涛（清）《山水花卉册》之一

图3.石涛（清）《荷花紫薇图》

石涛先于齐白石二百多年画了红花墨叶。

图4.高凤翰（清）《设色牡丹图》

图5.李鱓（清）《花卉图》

高凤翰、李鱓先于齐白石约一百七十年画了红花墨叶。

古贤多画墨笔花卉，偶尔红花墨叶一下亮亮眼，实在不是啥大创意，不敢以此声称开宗立派。

不知齐白石是否学了石涛、高凤翰和李鱓的红花墨叶，但可以肯定，他学得多的，是吴昌硕的。齐白石衰年变法期间曾经苦学吴昌硕，对此史实，齐白石好友胡佩衡等人的回忆早已提供了确证。

吴昌硕笔下的红花墨叶不胜枚举，随便看几例吧，都是在齐白石衰年变法之前画滴。

图6.吴昌硕《牡丹水仙图》 1899年作

图7.吴昌硕《春风满庭》 1904年作

图8.吴昌硕《红菊》 1912年作

图9.吴昌硕《红牡丹》 1917年作

吴昌硕的图6作于1899年，那时齐白石才刚刚在湖南老家正式拜师学画。吴昌硕的图9作于1917年，那时他的作品早已传布四海，其声望如日中天，而齐白石还是困顿于皇城根儿的无名之辈。

由于实例很多，可以说，红花墨叶是吴昌硕绘画的一个类型。

看了从石涛到吴昌硕（特别是吴昌硕）的红花墨叶，应该说：如果齐白石的“红花墨叶”只是红花墨叶，那么，其“自创”之说就是公然的忽悠，除非他的“红花墨叶”另有他意。

二、齐白石的“红花墨叶”是独特的红花墨叶

图10.齐白石《大富贵》

图11.齐白石《荷花蜻蜓》

由此二图可以看出齐白石的“红花墨叶”不是一般的红花墨叶，它是鲜红的花衬以浓墨的叶。

这很重要。

齐白石虽然苦学吴昌硕，但二人笔下的红花墨叶是大不相同的。吴昌硕的红花，古丽，而齐白石的红花，明艳；吴昌硕的墨叶，淡，而齐白石的墨叶，浓；吴昌硕的古丽配淡墨，弱化了红黑二色天然的对比关系，而齐白石却正好相反，他的浓墨衬明艳，大大强化了红与黑的对比。如此看来，齐白石的“红花墨叶”，实在不一般，其色彩对比格外强烈，可谓响亮、清脆，犹如玉磬相击，又似银盘坠地。

图12.齐白石《墨菊》

图13.齐白石《墨荷》

强烈的色彩对比，这才是齐白石“红花墨叶”的真谛。

原来，齐白石声称“自创”的，是此“红花墨叶”，而非彼红花墨叶啊。

但是，齐白石用了毫无差异的“红花墨叶”四个字来表述自己与众不同的创意，没有将他独特的创意与别人的红花墨叶区别开来，因而模糊了自己的个性，减损了创意的价值，甚至会让人感觉他声称的“自创”纯属忽悠，这不是个错误是什么呢？

三、齐白石的“红花墨叶”不仅是红花墨叶

假如齐白石只会画色彩对比强烈的红花墨叶，那世上还有大师齐白石吗？

且不说红花墨叶与齐白石的山水画、人物画无关，且不说红花墨叶与齐白石的虾、草虫等等基本无关，就是他的花卉果蔬也不能以红花墨叶来指示其特征呐。

齐白石画花并不总是红的哈，黄花、白花、蓝花、紫花、墨花统统可以有（参图14、图15）。

图14.齐白石《丛菊》

图15.齐白石《黑牡丹》

齐白石常画的葫芦、桃子、荔枝、枇杷、柿子、石榴以及葡萄、南瓜、丝瓜等分明都是果而不是花哈（参图16、图17），也不全是红。

图16.齐白石《石榴》

图17.齐白石《丝瓜》

齐白石画叶也并不总是墨，多有敷色，绿叶、黄叶、红叶甚至蓝的叶统统可以有哈（参图18、图19）。

图18.齐白石《红荷》

图19.齐白石《南瓜》

可见，红花墨叶与齐白石的作品如此严重不符。

那么，齐白石所谓“红花墨叶”，究竟在说啥？

既然已经觑破齐白石“红花墨叶”的真谛是犹如玉磬相击又似银盘坠地的色彩对比，那就应该明白，其“红花墨叶”其实并不一定得是红、花、墨、叶，只要是那玉磬相击、银盘坠地。

图20.齐白石《枇杷蜻蜓》

图21.齐白石《白石墨妙册》之一

图22.齐白石《叶隐闻声花卉工笔草虫册》之一

这里，黄与黑的对比，与红与黑的对比一样的响亮、清脆。

红与绿，也是如此处理。

图23.齐白石《寿桃》

图24.齐白石《荔枝》

还有组合式对比（见图25、图26）。

图25.齐白石《葫芦牵牛花》

图26.齐白石《紫藤》

这一系列色彩对比，可以没有红，可以没有花，也可以不是墨的叶，但都与强烈的红黑对比有着相同的旨趣，与强烈的红黑对比一起构成了齐白石拿手的一套。

原来是这样的哈：为了标示自己进行强烈色彩对比的拿手一套，齐白石在其中选择了红与黑作为代表，谓之“红花墨叶”。齐白石所谓“红花墨叶”，其意如此，它经常并非红花墨叶，呵。

但，这明明是个面的创意却被“红花墨叶”说成了一个点，实在不聪明。毫无概括性的“红花墨叶”极易造成误解或浅化，怎么看都是个错误撒。

四、齐白石“红花墨叶”的另一种表达

齐白石用了一个错误的说法标示自己的创意，实为不幸。

那么，该怎样准确概括齐白石的创意呢？

齐白石肯定是动过脑筋的，但他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儿，只好“红花墨叶”了。

细细想来，在传统话语中，还真没有哪个词儿能把那犹如玉磬相击又似银盘坠地的色彩对比准确概括出来，是不是？所以，也难怪齐白石词不达意。

好在现在的时尚界流行着一个词儿，这个词儿太妙，叫做——撞色。对，撞色，用以描述齐白石的创意再恰当不过了。

撞色，反差极大的色与色来对撞，撞出那犹如玉磬相击又似银盘坠地的响亮与清脆。在撞色方法里，红与黑、黄与黑、红与绿的对比都是经典，换言之，齐白石的拿手一套，就是经典的撞色。

撞色，有何好处？

图27.齐白石《牵牛花》

图28.齐白石《紫藤》

特别亮眼是吧？

直叫人觉得赏心悦目是吧？

直叫人心生欢喜是吧？

这就是齐白石撞色的好处所在了，是由表及里的好处。

那么，齐白石说他“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是不是应当修正为“自创撞色一派”呢？

学界能否不再用“红花墨叶”作齐白石的标签，而改用“撞色”呢？

且待他日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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