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豆腐坊
火车沿着京九线一路向南驰骋,铁路两侧的视野逐渐开阔起来,广袤的沃野依稀浮现在眼前,远处天与地之间的界限变得日益模糊,一排排的白杨树像是执勤的士兵,英姿飒爽地矗立在道路旁,守卫着乡间的宁静与祥和。连绵起伏的群山,早已经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垠的平原,潺潺流淌的小河,恰似一条玉带蜿蜒地镶嵌在大地上。我静静的坐在火车上,神情寂寥地望着窗外,头脑中涌现出断断续续的思绪,故乡的模样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时耳边响起悠扬的乐曲声,我好奇地抬起头,四处打量着周围的旅客,试图找寻音乐的源头。周围的人都在忙着做自己的事情,他们或休憩,或聊天,或玩手机,没有人演奏音乐,我顿时感到一阵失落与沮丧。
阴郁的天气,令人情绪低沉,也容易让人倦怠,长时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使人产生昏昏欲睡的感觉,正当我后背紧靠座椅,双手轻轻揉搓着太阳穴,闭上眼睛准备睡觉时,悠扬的音乐再次在耳旁响起,声音通过耳廓振动耳膜,刺激大脑神经中枢,让人感觉更加清脆舒畅,仿佛演奏者就站在身边,我缓缓地起身站稳,睁开困倦迷离的眼睛,用视线扫描着车厢中部的过道,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人进入我的视野,原来是一位列车商品推销员。他左臂斜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各种商品,有儿童玩具、简易乐器和各种特色小吃,右手拿着一个精致的葫芦丝,乐曲声就是推销员拿葫芦丝演奏时发出的,旅客们纷纷屏住呼吸,静静地聆听优美的旋律,仿佛忘记了旅途的疲倦。
推销员用诙谐幽默的语言介绍商品的特色,甚至表演魔术来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只见他拿出一个黑色的盒子,向众人展示盒子的完好,随后熟练的打开盒盖,微笑着慢慢地移动身体旋转了一周,旅客瞪大眼睛看了又看,盒子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推销员慢悠悠地盖好木盒,拿出红色的棉布覆盖好,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用力挥动着一双手臂,前后翻滚,左右摇动,整个车厢静悄悄的,就是掉落一根针的声响都能听到。推销员把木盒放在桌子上,大家纷纷凑到前面来,弯下腰倾斜着身体,仔细地观察着木盒,想窥探其中的变化。推销员缓缓地拿开棉布,木盒静静地待在桌子上,盒盖也像往常一样盖着,丝毫没有显露出任何变化的迹象,就在众人疑惑不已的时候,他冷峻的脸庞露出神秘的微笑,小心翼翼地取下覆盖的红布,郑重的打开木盒的盖,里面赫然出现了许多小食品,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疾步走上前去,低着头仔细观察盒内的情况,原来是包装精美的豆腐干,刹那间,我心中柔软的部分被击中,流淌的血液再次沸腾起来。
以臭豆腐为代表的豆制品,曾经是故乡家喻户晓的特色小吃,这些豆制品包括豆腐乳、臭豆腐、水豆腐、豆腐干等,由于制作过程复杂,工艺要求严格,人工劳动量大,能够独立生产这些豆制品的地方并不多。豆腐坊是生产臭豆腐等豆制品的常见场所,一般情况下是由一个规模较大的院子组成,院内或者距离院子不远处要有机井,采光和通风条件要适宜,有充足的空间放置生产物品,在房屋布局方面,有一个三、四间房大小的屋子充作生产车间,里面安装着碾磨豆子的机器,在机器旁边有四、五个浸泡豆子的大缸,通过墙壁上的孔洞铺设管子跟外面的机井相连,机井中往往都下潜着潜水泵,电闸盒就设置在屋内,随时可以向缸内注水。在大缸附近一般会专门修筑一个屋子,用来储藏大豆,这些大豆大多数都来自东北地区,颗粒饱满,品质优良,蛋白质含量丰富,磨制豆腐成品率高,残渣较少。生产车间的旁边是一个半潜式发酵间,位于地面下大概一、两米深的地方,类似于现在楼房下面的地下室,这个屋子封闭性好,要求室内温度保持在十度至二十度之间。
生产臭豆腐大多数集中在秋冬季节,发酵间往往会烧燃煤的炉子,房梁上面悬挂着温度计,需要有人关注着温度的变化,随时向炉子里添续煤炭。发酵间里密密麻麻地摆放着竹架,长度大概一米半左右,宽度大概有六、七十厘米,由竹子竖着劈开打磨平滑的竹条构成,四周用木板钉牢固,下面用六、七厘米厚度的木条加固好,竹条之间留有空隙,方便通风透气。一般豆腐坊的发酵间里有几百个竹架,规模比较大的豆腐坊中,竹架往往有上千个。豆腐坊的庭院中有数百个大缸,里面装满了成品豆腐乳或者臭豆腐,用水泥缸盖盖好,并用湿泥密封好。
凌晨四、五点钟,伴随着黑夜中亮起几盏昏暗的灯光,豆腐坊开启了一天的忙碌,工人师傅扛着盛满黄豆的编织袋,步履稳健的走向磨浆机旁的大缸,他轻松的解开编织袋,略微向前倾斜身体,瞬间一百多斤的黄豆都倒进了缸内,师傅用肩膀上的毛巾擦拭着汗珠,看着缸内的颗粒饱满的大豆,黝黑的脸庞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等到所有的大缸都倒好了豆子,父亲会仔细检查电闸,确保线路连接良好,然后铺设好通水的塑料软管,轻轻地合上电闸,井水顺着管道流入缸内,直到大豆完全被浸泡为止。母亲端着一个盛满温水的瓷盆,走到磨浆机旁边,放在一个木制的小桌子上,拿起在温水中反复搓洗的抹布,仔细地擦拭着机器,长时间运转的磨浆机会留下豆腐残渣,堵塞住机器的连接处,影响它的正常运转,时常擦拭机器可以保证它的使用效率。
浸泡大豆要掌握好时间,秋冬季节一般四、五个小时即可,春夏时节大概需要二、三个小时,这个过程中要注意观察豆子的变化,当豆子开始泡胀变软,浸泡效果达到最佳。父亲带上围裙,用右手拿起大笊篱,深深地弯下腰,费力地从大缸中捞出大豆,然后慢慢站直身体,汗珠已经浸染了脸庞,他挥动着手臂把大豆倒进用纤细塑料绳编织的网上,它的四角都固定在特制的铁桶上,用结实的绳索系好,牢牢的固定在下面的大铁桶上,这个特质的网结构非常细密,专门用来沥干大豆的水分。
磨浆机上方有个料斗,浸泡好的大豆都倒入料斗内,打开开关按钮,机器开始运转,大豆开始均匀落入下面磨浆分离机,分离机上方装有放水管,伴随着大豆不断地磨损,清水有规律地注入其中,下方底部通过软管分离出豆浆,通过特质的布袋将磨制好的豆浆装好,这个时候,工人师傅必须捏紧口袋,用尽全身力气将豆浆挤压出来,放进一个专门的容器内。 第二次磨浆时,一般要简单调制磨浆机,略微调整砂轮间隙,把豆渣磨的细一些,然后开启磨浆机,把渣槽中的豆渣倒入料斗中,二次磨浆分离后就基本完成了制浆工序,制浆后的残渣一般都卖给养殖场作饲料了,清香美味的豆浆就是这样生产出来的。 平时大多数人喝的豆浆,里面都有添加剂,已经不是原始清纯的豆浆了,身在异乡十几年,经历过人生的起起落落,品味过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吃过各种美味食品,可是再也没有喝过那么清香的豆浆了。磨好的豆浆都集中倒进一个缸内,等豆浆温度稍微降低一些,就要开始点卤水了。父亲将卤水盛在一个小碗中,每次倒进缸里很少的量,然后就用勺子在豆浆中搅一搅,他眼睛始终紧紧盯着豆浆,根据豆浆细微的变化,再适当地往里面添加卤水,然后再反复搅拌一番,直到满意为止。卤水的用量都有严格要求,使用量既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否则豆腐做出来可能太老或太嫩,影响豆腐的品质和口感,这是制做豆腐最关键的手艺。小时候在豆腐坊看父亲用卤水点豆腐,感到十分有趣,尤其是看到液体豆浆逐渐凝聚成固体豆腐的过程,内心更是感觉十分惊奇,我曾经问父亲:“为什么卤水倒入豆浆内,豆浆会变成豆腐呢?”父亲伸出长满茧子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郑重地说道:“老话说的好‘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也说不明白,你想要知道原因,就要好好上学,书本中写着答案呢。”看着他日益佝偻的身体,我心里一阵苦涩,感觉鼻子一酸,泪水瞬间噙满了眼眶,岁月侵蚀了他的容颜,父亲毅然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在豆腐坊中寻找生活的希望,走出了一片天地。
点好卤水的豆腐,还没有完全成型,汁液较多,比较柔软,需要放入一个专用的豆腐包中,进行挤压水分操作。豆腐坊中有一个屋子,专门用来挤压豆腐,母亲端着盛满豆腐的大盆,快速走进屋子,倒入压制豆腐的木盒内,熟练地拆除木盒四周的挡板,父亲抓住固定好的木材,用尽力气往下压去,豆腐包中的水分大量溢出,缓缓地流淌到地面上,汁液的颜色较深,呈现浅黄色,有不少泡沫漂浮其中,这些液体慢慢地渗透到下水道中,随着污水流向远方。经过反复挤压,豆腐逐渐成型,工人师傅拿着一个类似尺子的长木条,用刀具把豆腐切成正方形小块,盛放在一个较大的木板上,然后端着走到院落中,放在排列整齐的大缸上,切成小块的豆腐静静地躺在木板上,白色热气笼罩在人的脸颊,湿润滑腻的气息迎面而来,十分惬意。这些豆腐块需要人用手逐次立起来,而我最喜欢竖立豆腐块,感觉就像玩推倒砖头的游戏一样,那时候,我经常一不小心就触碰刚竖立好的豆腐块,经常倒下一大片,母亲无奈的摇摇头,用训诫的口吻数落我几句,她往往是花费半天时间,才重新竖立好,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着十分有趣。
竖立好的豆腐块,往往要在太阳底下晾晒,有风的天气能加快豆腐块的晾晒进程,阴雨天气会影响豆腐块晾晒的质量。晾晒好的豆腐块都要放在发酵间,工人师傅会把豆腐块娴熟地摆放在竹架上,竹架要用温盐水擦拭干净,豆腐块之间要保持一定的间隙,竹架一般是左右分布,豆腐块摆放在竹片上面,由低到高依次排列叠加,最上方的竹架距离房梁保持一定的空间,竹架中间留有过道,方便工作人员进出。适宜的温度、湿度和菌种,对于臭豆腐的顺利发酵至关重要,利用传统方法制作浸泡豆腐需要数月时间。漫长的制作周期,需要极大的时间成本,考验着人的耐心和操守,父亲一直坚持豆腐发酵的自然过程,也坚守着自己的良心和底线,他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老祖宗正宗的手艺,不能在我这儿褪色变质,做事情一定要摸摸自己的胸脯。”,然而部分商贩为了追逐短期利润,擅自缩短发酵时间,采用化学制剂勾兑卤水,制作臭豆腐,不仅失去了原有的味道,营养价值也大大降低,而且对人体健康危害极大,这也是社会舆论对臭豆腐评价趋于负面的重要因素之一。
正宗臭豆腐营养价值大,先人赞誉云:"味之有余美,玉食勿与传"。它不仅有很高的营养价值,而且有较好的药用价值。古医书记载,臭豆腐可以寒中益气,和脾胃,消胀痛,清热散血,下大肠浊气。常食者,能增强体质,健美肌肤。臭豆腐中维生素B的含量很丰富,常吃不仅可以补充维生素B ,还能预防老年性痴呆。 但是臭腐乳发酵时容易被微生物污染,豆腐坯中的蛋白质氧化分解后会产生含硫的化合物,过多食用将对人体产生不良影响,因此适量食用臭豆腐,对维护人体健康大有裨益。
在臭豆腐制作的工序中,在不同阶段可以生产不同的豆制品,在故乡的豆腐坊中,绝大多数都是生产臭豆腐和豆腐乳。那个年代农村经济发展滞后,农业生产依旧是农民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农民普遍文化水平低,增收渠道少,豆腐坊是普通农民摆脱贫困走向富裕的希望,浓缩了人们奋斗的缩影,也见证着时代的发展与变迁。每当我回到故乡,兴冲冲的漫步于田间地头,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受着故乡面貌的变化,心中的喜悦感溢于言表。当我徒步经过豆腐坊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派腐朽破败的景象,斑驳的外墙已经坍塌,房屋内的梁柱结满蜘蛛网,机井早就干枯了,发酵间已经难觅踪迹,昔日的繁忙被今日的寂寥落魄代替了,一股失落感油然而生,我整个人呆若木鸡的久久矗立,神情恍惚中就像目睹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友一样,百感交集,我真想抓紧他厚实的手,倾听他内心呼唤,重塑他的容颜,可是这终究是一场梦幻。
豆腐坊的日益衰落是社会发展的大趋势,就如同新陈代谢一样,旧的事物会逐渐消失,新生事物会不断涌现。看着腐朽木桩下顽强生长的小草,我心头的愁云逐渐消散,夏风吹皱一泓池水,水中的涟漪摇晃着奔向远方,远处河流不断向池中注入活水,水中的禽鸟在追逐嬉戏,平静的水面平添了几分灵动的气息,生命终归是蓬勃向上的姿态,生活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豆腐坊承载了我太多的回忆,既然它注定要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那不妨就让我牢牢留住它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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