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 《沉年》

除夕了,灯盏一大早起来,准备过年的酒肉菜果。平时她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父母倒便壶。父亲看不见,母亲腿脚不便,她回来后就把这事担下了。今天她想让他们多睡一会儿。

这一天是农村开油锅的日子。一般是吃过早饭,就烧油锅开炸,炸豆腐、圆子、薯片、翻饺等,光是圆子就有豆腐圆子、鱼圆子、肉圆子、萝卜圆子、苕圆子等,很多人家一直炸到晚上。

灯盏把屋里屋外都打扫了,酒肉菜果都准备齐整了,柴火也备好了。她烧了一壶热水,下好了面条,就去敲父母的门。门虚掩着。娘在里面应了声:“灯盏,这么早就起了?”灯盏推门进去,说:“娘,你醒了,不多睡会儿?”娘说:“人老了,觉也少了,这会该起床了。”顾远清靠在床头,说:“我儿,今天是除夕,等炸完了油锅,我们就摆个书场,给全屋场的人演演,你说如何?”灯盏一笑,说:“好啊,好啊!我也正这样想呢!面下好了,起来吃吧。”灯盏就去端便壶,她觉得便壶比往日沉了许多。揭开盖一看,里面一片殷红。灯盏一惊,说:“爸,娘,这是怎么啦?”顾远清捂住口,说:“没事,没事,为父咽喉不适,吐了几口痰而已。”灯盏说:“爸,那书场就不摆了吧?”顾远清说:“摆,岂能不摆?为父已是风中之烛,来日无多,摆一次就算一次了。我儿可懂为父之心?”灯盏低了头,端了便壶出去,心便往下一沉。等过了年,一定带父亲去看看医生。

吃过晚饭,灯盏就去各家串门,把夜里摆书场的事说了,大家欢喜得不行,拼命地往灯盏的衣袋里塞糖果。

生产队有个公共的堂屋,以前是祠堂,现在是村里开会和办婚嫁丧娶的地方。早早地就有人把公共的堂屋打扫了,在堂屋的中间摆好了火盆,堆起了炭火,架起了树蔸,单等顾远清一家过来,就点燃起来。

书场摆开了,说的是《道济》。

灯盏的娘敲了一下鼓点,顾远清开口道:

道济,史上确有其人,乃南宋高僧,原名李修元,台山永宁村人。初在杭州灵隐寺出家,后住净慈寺,不受戒律拘束,貌似疯颠,嗜好酒肉,破帽破扇破鞋垢衲衣,举止似痴若狂,实乃一位学问渊博、行善积德的得道高僧,会作诗,懂医术,好打不平,息人之净,救人之命,扶危济困,除暴安良,彰善罚恶,种种美德,播传至今。

现开说第一回......

说到第三回,顾远清忽然张口讷言,手脚僵直,身体向后倒去。众人大叫“不好”,一齐围了上去,把顾远清扶起来。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眼睛也闭上了。灯盏赶忙拿出手绢揩了,喊道:“爸,你睁开眼,你怎么啦?”灯盏的娘说:“灯盏,快去叫大夫,你爸怕不行了!”顾远清睁开了眼睛,一只手抖动着,说:“我儿,别去了,为父有话要和你说......”灯盏赶忙蹲下,握住了父亲的手。父亲的手透骨的凉。“为父要走了......为父不曾给我儿......留下什么,你娘......腿脚不便,我儿要......多贴扶;你兄......懦弱,”他的眼睛闭了很久,灯盏一连声地呼唤,他才缓缓睁开,努力地攒了一口气,说:“我儿要、多.....多......”口里已渐渐地没有了气息,眼睛也永远地闭上了。

灯盏伏到父亲的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天阴冷着,一直没有下雪,风丝丝地刮。

这天是头七,按农村的规矩,家人要去新亡人坟头烧纸。还有一条,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是不能去娘家上坟的。灯盏执意要去,娘拦不住,一早灯盏就和娘还有哥嫂侄儿带着香纸鞭炮去父亲的坟上祭拜。

灯盏搀着娘走,快到坟前了,娘一下子挣脱了灯盏的手,踉跄着扑倒在地,向坟头爬去。灯盏赶忙去拉,说:“娘,您不要,您不要这样......”娘爬到坟头,用手拍着坟上的新土,声音嘶哑地哭了起来:“老头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哦......你扔下我这残疾的走不动的老婆子,还有你这苦命的闺女,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哦......你一辈子都不求人啊,宁可苦巴巴地过日子,也不肯向人弯下腰哦......你一辈子都仗义啊,宁可苦自己也不肯苦别人哦......你一辈子都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啊,眼看好日子就要来了,你却撒了手哦.......呃.......呜.......”

灯盏也伏倒在地,泣不成声:“爸,爸,我的苦命的爸啊......您太要强了,您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吃了那么多的苦,您都把它咽在肚子里,从来都不对我们吐半个字啊......女儿不孝,女儿不争气,临走了还让您记挂啊......爸,您走得太匆忙了啊,您一定还有话要对女儿说,女儿也有很多话要对您说啊......”

灯盏的哥嫂默默地点燃了香,拜了三拜,把香插在坟头上,表情木木地蹲下来,一叠叠地烧纸钱。灯盏的哥按下侄儿的头,让他跪下,他哭着跪下了,说:“爸,我要爷爷,我要爷爷......爷爷,你怎么走啦?是小宝不乖吗?你不要小宝了吗?呜呜呜......”灯盏拿出手绢揩干了侄儿脸上的泪水,摸了摸他的头,说:“爷爷最喜欢小宝了,怎么会不要小宝呢?爷爷累了,爷爷太累了,想歇一歇了,就睡下了......小宝不哭哦,小宝一哭,爷爷就心疼了......”小宝就真的不哭了。

纸钱烧完了,开始点鞭炮了。灯盏的哥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燃。他的手抖得厉害。火柴一擦燃,还没有凑近鞭炮的引子,就让风吹熄了。

“能让我试一下吗?”

灯盏回过头来一看,一个人站在他们旁边,不远处停放着一辆自行车。刚才只顾着哭了,竟没有发现一个人默默地站在身旁。

这人是谢长根。

“您,是您?您怎么来了?”灯盏掏出手绢,揩了一下脸上的泪痕。

谢长根和灯盏的娘还有哥嫂都握了手,又摸了一下小宝的头,回头对灯盏说:“我来晚了,我来得太晚了,我对不起顾老......”谢长根垂下头去,声音有些谙哑,“我失职啊,我惭愧啊,我没有尽到责任啊......我整天忙局里内部的事务,我以为这件事可以慢慢来,我想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做顾老的工作,没想到,没想到顾老这么快,这么快就、就走了......”谢长根噗嗵一声跪了下去,跪在了顾远清的坟前,嗵嗵嗵地磕了三个响头!灯盏的娘赶忙踉跄着去拉,说:“要不得,要不得,你是公家人,哪能给一个农民磕头哩......”灯盏也去拉,说:“您,您快起来。您礼性太重了,我爸如何承受得起?灯盏给您鞠躬了!”

谢长根缓缓地站起来,说:“应该的,是我没有尽到责任。你们都站远些,我要点鞭炮了。”

鞭炮一点就燃了,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

燃完了鞭炮,谢长根从自行车扶手上取下一个提袋,递给灯盏的娘,说:“本来是来给顾老拜年的,没想到,没想到他老人家走了......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您老就收下吧。”灯盏的娘不肯接,说:“这,这怎么好?”谢长根递给灯盏,灯盏接过了,说:“您,您这么远来,到家里坐坐吧。”谢长根摆摆手,说:“不了,等会我还要去福利院,看看福利院的孩子们,给他们送些吃的东西。”说着,他就推着自行车,腿一偏就骑上路了。

他们就往回走,灯盏落在最后。她一步一回头,直到那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了。

(0)

相关推荐

  • 文化岂有此理

    类别:子部 作者:清·空空主人 书名:岂有此理     便壶是什么?便壶之品格胜于佛祖,佛祖心中不能容纳之物,便壶可以容纳.

  • 散文||儿时的年味浓【征文】

    儿时的年味浓 01 雪花是被我们闹化的 "过了腊八就是年!"天上雪花飘,地上我们闹,大雪覆盖田野,大雪覆盖不了我们的脚. 我们一群顽童,虽然穿着大人.哥哥.姐姐换下的不合体的棉衣, ...

  • 星仔《爸,妈》

    爸,妈 在村里的路上,老张着急的跑着.路上遇见王大爷,王大爷问到:怎么了老张,这么着急干嘛去? 老张边跑边回答:学校小王老师找我,估计是小春(张大爷的孙子)的事. 王大爷深深的吸了口烟说到:该让孩子的 ...

  • 吴明才:橘红橘绿5·老家的七八一家

    作者:吴明才 五.老家的七爸一家 太阳照到头顶的时候,我和父亲拖着疲惫的脚步终于来到了七爸的家. 同样是一座四合院,同样是黑瓦房.父亲说,这原是地主家的大院,解放后由于爷爷家里人多,队里就分给爷爷一家 ...

  • 【非小说】吃了藕

    一 程前进从西北出差回来,撂下行李箱就奔母亲房间,向她汇报:"妈呃,我吃到了荷花冲的藕啦,清炒藕片.骨头炖藕.油炸藕夹.藕粉圆子都吃到了!" 母亲喜出望外,赶紧到书房从一个柜子里& ...

  • 【文艺众家第132期】(第三期征文第15篇)故乡的“年味”

    文艺众家第三期主题活动征稿:故乡,那已经消逝或正在消逝的......时间:11月19日至12月18日.形式:散文.小说.书法.绘画.摄影.欢迎各位老师积极参与.发表在平台的作品,除了打赏的稿费外,点击 ...

  • 【我的二娘】/景金平

    我的二娘/景金平 很久以来一直想写写二娘,但是终因日常繁杂心绪不平未曾提笔.今日下着小雨,思绪稍稍平静,无甚要紧之事,于是执笔. 对二娘的第一印象,就是他结婚的那个大喜之日.那时候我还是个黄毛小丫头. ...

  • 春节永远是孩子们的狂欢节

    每个大人都会有一个儿时的春节记忆.常常会听到有成年人感叹小时候过春节是最开心的,现在的年味远却不如以前了.哪知现在的孩子们过年依然快活,依然会有自己独特的感受,不防一起来看看吧. 春节不忘向老师们送祝 ...

  • 一个人的团圆饭

    天乐明明知道娘不会回来,但还是傻傻地坐在门槛上,痴痴地望着村口小桥,小桥上,有条流浪狗,孤单单地来回跑. 天乐是看着娘走的,想到这,天乐舔了舔嘴唇,似乎回味当年的肉丸子香味.娘狠劲地甩开天乐拽着裤管的 ...

  • 李犁 | 沉年(连载)

    <沉年>第一章:混沌 19 猫仔埋着头砍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砍柴声和说话声.莫非有人在偷砍自己家自留山上的柴火?他猫着身子悄悄地过去,发现是棉花她们姐妹三人.他们两家的自留山是挨着的,至于 ...

  • 李犁 | 沉年:一(12——14)

    <沉年>第一部:混沌 12 灯盏的娘家是赤火村,距王屋村二十多里.她的父亲是个瞎子,她的母亲小时候掉到火塘里,腿上落了残疾.她的父亲以说书和算命为生,前些年被迫中断了,现在又捡了起来,重操 ...

  • 李犁 | 《沉年》第五章:晦的云(3、4)

    猫仔靠在树上,对老汉说:"爷爷,你回去吧,老太还等着喝你的红糖水呢."老汉说:"你看,这怎么好?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你身上还疼不疼......"猫仔说:" ...

  • 李犁 | 《沉年》第五章:晦的云(1、2)

    棉花年前就订了亲,新年的正月初八就把金寨的丁四锣"娶"了过来,办了婚事. 猫仔吃过了棉花的喜糖,却感觉不到它的甜,心里有一股淡淡的失落.村里像他一般的年纪的年轻人,外出读书的读书. ...

  • 李犁 |《沉年》第四章(9、10)

    谢长根去地委党校学习不到一个月,组织部的红头文件就下来了:谢长根调县志办任巡视员,括号享受副处级待遇:县委宣传部理论科成钢调文化局任副局长,括号正科级,主持文化局日常事务. 谢长根一调走,文化局一把手 ...

  • 李犁《沉年》诱惑:第三章(11、12、13)

    猫仔把鳝鱼卖给了铁算盘.毛猴不在家,他走同学去了.猫仔顺便问铁算盘毛猴考得如何,铁算盘说考得马马虎虎.猫仔从铁算盘不露声色的表情里看出了他内心的得意和喜悦.猫仔的心里有些酸酸的. 走出铁算盘家,猫仔忽 ...

  • 李犁 | 《沉年》第三章:诱惑(8、9、10)

    吴铁头在外头开了几天会回来了,回到家就一直黑着脸,谁也不理. 他把那件旧毛衣从衣柜里又拿了出来,摊在床上,粗糙的大手在上面抚来抚去.魏紫槐靠坐在竹椅上,对吴铁头说:"好几天不见你回,一回就黑 ...

  • 李犁 |《沉年》第三章:诱惑(5/6/7、)

    土炉上坐着一个瓦罐,瓦罐里熬着中药,罐口扑腾着热气.猫仔坐在土炉边,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天快黑了,庚庆回来了.他身上带着一股汗馊味.桂花不理睬他,打了一桶猪食喂猪去了.猫仔站起来,说:&qu ...

  • 李犁 | 《沉年》第三章:诱惑(2、3、4、)

    猫仔回到家,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父亲不在,桌上摆着一小碗豆腐乳和一碗腌萝卜丁,娘坐在桌旁,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娘,你是不是病了?怎不吱声又坐着不动?"猫仔放下行李,坐到桌子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