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有德 | 母亲·石碑


母亲·石碑

老屋前面的对门山上,有一片未被开垦的小山,山头是一处不大的墓地,竖着高高低低的石碑;墓地四周,生长着野草,还缠络着刺。墓地中央,竖着一块普普通通的石碑:不高,也不宽,石质平常;就在这块矮矮的石碑下,长眠着我的母亲——我们村子里最好的女人。我想,母亲不会寂寞,有先人相伴,墓地与我家老屋相隔不远——如果真有在天之灵,母亲能听得见我们说话。

正月里,兄弟姐妹团聚,在家里陪伴父亲,去山上看望母亲。伫立碑前,难免感慨;然后,清除杂草,燃放鞭炮,“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往往传出很远。鞭炮声中,烟雾影里,母亲总是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母亲是山冲里人,在苦水里泡大,不仅营养不良,体质孱弱,而且还有先天性心脏病。母亲来到我家后,凭着山里女子的勤劳与顽强,与父亲一道,起早摸黑,苦心经营着艰难贫苦的生活。

母亲长得清秀,显得瘦削,甚至憔悴,但成天满脸笑容——邻居们说,即使没有夜饭米,即使自己正饿着肚子,母亲也是如此。母亲心灵手巧,一家人的衣食,都在母亲心里装着:一家大小的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洗得干干净净,折得整整齐齐,有补丁也不难看,穿上去很舒服;每日三餐,母亲总是尽量换花样,虽然是五谷杂粮,可是也算丰盛:山里的,土里的,田里的,被母亲变魔术般弄出来很好吃。家里总是喂着猪和鸡,每天外出挖猪草,回来铡猪草,晚上煮猪食,忙得有条不乱;至于鸡,清早放出去,夜里圈起来。

尽管身体并不强壮,但母亲总是默默地忙碌,温和的外表下,是一份坚韧与不屈。母亲常说:“是福等不来,是祸愁不去。”因此,很少看到母亲叹气。看着母亲似乎风吹得动的身子,我们心里很难过,但不敢说出来,总是在心里默默祈祷:好日子早日到来,让母亲过上省心日子!可惜,天不从人愿,母亲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便早早地去了迟早要去的另一个世界……

清明节,兄弟姐妹再次团聚,去山上为母亲扫墓,父亲也会和我们一起去。来到墓地,照例清除杂草,燃放鞭炮。一切平静下来,父亲神情肃穆,总会给我们说起母亲来——尤其是母亲性格温和,是非分明,父亲最爱念叨;那神情,父亲似乎不是和我们说,而是在和长眠地下的母亲说——

母亲生来脾气好。父亲虽然在村里德高望重,可是生性耿直,脾气暴躁,爱发脾气,也爱骂人。但母亲却能与父亲和睦相处,而且往往能够说服父亲。母亲总要说那句话:“发脾气伤身子,划不来,忍一任就过去了。”时间长了,听得多了,父亲居然改了不少。当父亲开口骂或者动手打我们兄弟姐妹时,母亲总是好言相劝,但并非一味忍让,有时会发起狠来顶着:“他们还是孩子!还不懂事!孩子是心头肉!”说也奇怪,父亲很多时候竟然没有和母亲大吵大闹,而是沉默。事情过去后,母亲要我们理解父亲,说父亲成天在外忙碌,很辛苦,不容易;然后,教我们做人要善良诚实,要多为别人着想,要有正义感,要有志气,人穷志不穷,要相信日子会好起来!

母亲一向爱憎分明。一次,我和二姐去邻村西瓜地附近挖猪草,刚好守瓜人发现丢西瓜了,可是偷瓜贼没抓着,无法交差,便一口咬定是我们偷了,大声呵斥吓唬我们,还强行扣留我们的竹背篓。二姐留下周旋,我一口气跑回家告诉了母亲,要母亲让父亲去理论。可是,母亲没有,问清原委,放下手中的活计,和我一起找到守瓜人评理。看到母亲正气凛然,说得条条是道,本来心虚理亏的守瓜人满脸不自然,只好赔礼道歉。随着母亲一起往回走,心里挺自豪!不过,有件事母亲一直不知道:母亲临终前很想吃西瓜,可家里一贫如洗,又是西瓜落滩时节,我一筹莫展时,鬼精灵的表弟出主意说去偷!我犹豫再三,没办法,只好答应,于是和表弟分开行动:我去引开守瓜人,表弟去偷西瓜。表弟手脚麻利,事情非常顺利;可是,我心里非常难过:母亲知道了会有多痛苦!可是,我不敢说出来!当母亲津津有味地吃着西瓜时,我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那可是我和表弟惟一一次偷西瓜,只是为了满足母亲最后的心愿。我想,母亲泉下有知,会体谅儿子的苦衷……

母亲和父亲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村里传为美谈。每到父亲生日,我们又会一起去母亲墓地,祭祀母亲。这时,父亲总会感慨:可惜你母亲不在,她最爱热闹;如果还在,真不知道有多悦(方言:高兴)呢!然后,一声长长的叹息。有风吹来,纷繁的思绪,也如烟似雾,飘过眼前——

母亲心地善良;日子再苦,也没有改变母亲善良的天性。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母亲总是乐呵呵地去帮忙,晚上也就常常熬夜,但不后悔。那时,婶婶是远近闻名的裁缝,缝纫技术顶呱呱,生意兴隆。母亲总是忙里偷闲帮忙;尤其大年三十晚上,婶婶往往也忙到天光,母亲也就常常陪到天光;而且,母亲的针线功夫,婶婶赞不绝口。母亲不仅能够帮不少忙,还会陪着说话,而且母亲总是很快活,谁和母亲在一起都很开心。不仅如此,那时候,常有乞丐或收破烂的挨门挨户行乞或叫喊,母亲总是很同情,从不给脸色看。衣着破烂的乞丐来了,母亲一定施舍一大盅米,还给吃的;收破烂的来了,母亲一定尽力搜罗破破烂烂,多的话卖,少的话送,有时还留着吃饭……在邻里,乃至在村里,母亲有着极好的口碑,总是有人赞叹母亲是村里最好的女人。

我不知道,生命究竟是坚强还是脆弱?在母亲的有生之年,在我们的记忆里,母亲的生命是坚强的!虽然母亲体质羸弱,可是,母亲始终高昂着头,生活中酸咸苦辣,平平静静地迎接,轻轻悄悄地化解。在母亲不到半个世纪的短暂生命旅程中,究竟承受着多重的压力?忍受着多大的苦楚?只有母亲自己知道!然而,母亲的生命又是那么脆弱!当苦难即将过去,终于可以喘过气来了,母亲却倒下了,生命那么轻、那么脆,似乎随时得小心轻放,一不小心,便玻璃般粉碎,再也无法复原!母亲舍不得离开,眼看熬出了头啊;然而,病魔无情,母亲无法违背生老病死的规律,极不情愿地去了另一个世界,长眠在了那座矮矮的石碑下,从此,阴阳两隔,只留得遗憾与伤感在长空漫无边际地浮游……

母亲去世后,父亲像变了个人,很少说话,也很少发脾气,只是不停地忙里忙外。空闲下来,不是去村里的田间地头转,就是在家里看书,一看就是老半天。也许,父亲觉得对不起母亲,母亲受的苦太多了;也许,父亲觉得遗憾,少年夫妻老来伴啊。

母亲去世后,婶婶很不习惯,和母亲之间的融洽已经深入骨髓,无法割舍;尤其大年三十晚上,总是把母亲生前陪坐的地方空着,说这样心里塌实。但总觉得孤单,寂寞,少了不少快乐;而这,任何人无法替代。因此,总是感慨:“要是嫂嫂还在就好了;唉,可惜好人命不长。”

非常霸道的叔公,在母亲去世后,当着众人的面,数说着母亲生前的好处,说着说着,竟然哭起来了。叔公最喜欢说,无论要借什么东西,只要打声招呼,母亲总是那句话:“要就拿去,不要说借。”在村里,到谁家里借东西,总是再三叮嘱不要损坏……只有母亲例外。

母亲平凡而又普通,然而,一旦离开人世,竟然有那么多人怀念!平时,村里老人去世,村里人念叨不久便开始淡忘;惟独母亲,离开人世多年,村里人仍然在怀念,在感慨:村里最好的女人走了……

母亲离开我们30年了,可我们总是觉得母亲并没有离开我们!每次看到那座矮矮的石碑,便觉得那是我们人生路上的巍巍丰碑!

贺有德,笔名老树,男性公民,高中语文教师,娄底作协会员,主攻散文,在各级报刊发表作品若干,作品入选《中国随笔选粹》、《中国散文选粹》、《2013年中国文学作品精选》、2014年度《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被多家报刊、网站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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