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躺在床上的妙处
读书多了容颜自然改变
作者:林语堂
《宇宙风》是为成年读者编的;若为小学生阅看,这种题目,不外 “ 早起早睡,使身体康健 ”两语足以了之,躺在床上也就没有什么议论可发了。事实上,躺在床上偏偏是人生之一部,而且人生七十岁,躺床三十五,也就不得不谈,而且甚有可谈,不得以 “早起早睡” 四字了之,一若在床上经过时间,不足一谈也。
我们总是喜欢蒙骗小孩,以 “昼寝” 为罪恶。实际上与我谈过的医生,银行家,校长,多半认为每日下午昼寝半小时,甚为有裨卫生,且睡起作事精神饱满,较不昼寝者工作成绩加倍。但若以此话向青年言之,仍认为不合,是故中国部长院长校长人人实行昼寝,而人人戴上不昼寝之假面具,即使密友闲谈可以承认,而著之文章断断不许,于是文章与人生永远隔开,而失其改造人生使思想与人生调和之效用了。
躺在床上于世界文化之功大矣,世人不察耳。据我私见,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重要科学发明莫非得之于卧床上被窝中;惊动世界划分时代的哲学思想也莫非于三更半夜,身卧床上,手执一根香烟时,由哲学家之头脑胚胎出来。由是观之,躺在床上之艺术尚矣哉。
所谓躺在床上者何?不外两种意义,一为身体上的,一为精神上的。由身体上言之,躺在床上是我们摒弃外物,退居房中,而取最合于思省的一种姿势。若要思省得好,这姿势不可不讲求的。
孔子就是很懂得 “人生的艺术”的人,就是人生的艺术家——必有寝衣长一身又半,以防脚冷,此皆后世儒家所不屑谈的了,虽然在孔子,这已成为 “必有”的条件。所以如此,也不过求其舒服而已。孔子的姿势是好的,对的,因为他是侧身而卧。所谓 “寝不尸”,是不要强使本来曲折的脊梁拉成直线,以致筋肉常持紧张的态度,这是合乎近代科学的发明的。
在我想,人生真正享福之事,无多,而跷起足弯卧在床上居其一。全身躺直就无味了。手臂的位置,也须讲究。少读孔子所称'曲肱而枕'之乐,觉得难解,现在才知曲肱之趣,假如垫以大软枕头。我认为最好的姿势是弯着一腿或两腿,一手或两手放在头后,垫以枕头,使身体与床铺成三十角度之势。在这种姿势之下,诗人自然得了佳句,科学家自然发明新理,而哲学家也自然可以想出惊天动地的思想了。
世人平常都是无事忙。一天不知所忙何事,晨起夜睡,胡涂过去,少作曾子所谓三省,及君子慎思的工作。所谓卧床的艺术,不是单指身体上的休息而言。自然,躺在床上,身体得着休息,日间规劝你的哥哥姐姐,电话上无礼的陌生人,好意来探访你及一切使你身疲力乏的人,现在都也攒在被窝中,而你得自由解放了。但这些以外,还有精神上的意义。
假定躺的好,这床上的时间,就是你深自检点,思前虑后继往开来的宝贵时间。许多商业中人,每以事业繁忙自豪,案上三架电话机拨个不停,才叫做成功。殊不知他们若肯每天晚点起来,多躺一个钟头,反可以想到远者大者,牟利可以加倍。就使躺到八点九点起来,有何妨?
在未起床之前,他的头脑是清楚的,他卧在被窝中,床旁一盒香烟,颈上无狗领,腰上无皮带,足上无皮鞋,足趾仍然自由开放,他可以盘算一下,追思前日作事之成绩及错误,及拣定今日工作之要点,去其繁琐,取其精要——这样才徐徐起来漱口,十点上办公室,胸有成竹,比起那些无事忙先生,危危岌岌九点或八点三刻就到公事房呼喝下辈,监督职员,岂不高一筹吗?商家常骂文人'幻想幻想',其实眼光远大的商人,才需要幻想。要学习幻想,就得床上多躺一会儿。
至于文人,发明家,思想家,躺在床上之重要更不必提了。文人清晨静卧床上一小时得来奇思妙想,比之早晚硬着屁股,坐冷板凳,推敲字句,苦索枯肠,其功奚啻数十倍?当他在床上心血来潮,静卧思摩玩味人生之一切时,他的幻想力既极强健,而他所观察的人世,也似脱去层皮毛,现出真相,如中国画家所言,于物之形似之外,探其义理,再加以作家胸中之意,自然画出的山水人物,异乎日间所见的自然而更神似自然了。
所以如此者,是因为当我们躺在床上之时,一切肢肉在休息状态,血脉呼吸也归平稳了,五官神经也静止了,由了这身体上的静寂,使心灵更能聚精会神,不为外物所扰,所以无论是思想,是官觉,都比日间格外灵敏。即以耳官而论,也是此时最聪敏的。凡好的音乐,都应取躺卧的姿势,闭着眼去详细领略。李笠翁早已在论'柳' 一篇说过,闻鸟宜于清晨静卧之时。假如我们能利用清晨,细听天中的音乐,福分真不小啊!
上海近郊的鸟声,很少听见人谈起,也许就很少人去领略。今天早晨,我五点半就醒,躺在床上听见最可喜的空中音乐。起初是听见各工厂的汽笛而醒,笛声高低大小长短不一。(在此应补一句'我马上想到厂工之苦及资本主义之压迫'为得体时文应有之义。)过一会儿,是远处传来愚园路上的马蹄声,大约是外国骑兵早操经过。
在晨光熹微的静寂中,听马蹄滴笃,比听什么音乐合奏还有味道。再过一会,便有三五声的鸟唱。可惜我对于鸟声向来不曾研究,不辨其为何鸟,但仍不失闻鸟之乐。
今年春天,我最享乐的,就是听见一种鸟声,与我幼时在南方山中所听相似,土名为 Kachui,大概就是鸠鸟。他的唱调有四音—— do, mi, re-ti, 头二音合一拍,第三音长二拍半,而在半拍之中转入一简短的低阶的 ti(第四音)——第四音简短停顿的最妙。这样连环四音续唱,就成一极美的音调,又是宿在高树上,在空中传一绝响,尤为动人。
最妙者,是近地一鸠叫三五声,百步外树杪就传来另一鸠鸟的应声,这自然是雌雄的唱和,为一切诗歌的原始。这样唱和了一会,那边不和了,这边心里就着急,调就变了,拍节加快,而将尾音省去,只成 do, mi, re 三音,到了最后无聊,才归静止,过一会再来。
这鸠鸟的清唱,在各种鸟声中最美而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此外倒有不少,如鹊鸟,如黄鹂,如啄木,声皆近于剥啄粗野,独邻家鸽子的呜呜特别温柔,代表闺房之乐,属于周南一派。雀声来得较迟,就是因为醒得较迟,其理由不外如笠翁所指出。别的鸟最怕人,我们这最可恶的人类一醒,不是枪弹,就是扔石,一天不得清静,所以连唱都不能从容了之,尽其能事了。故日间吟唱,其唱不佳。为此又好早点起来清唱。惟有雀,既不怕人,也就无妨从容多眠一会儿。
自然鸟声以外,还有别种声音。五点半就有邻家西崽叩后门声,大概是一夜眠花宿柳回来。隔弄有清道夫竹帚扫弄沙沙的声音。忽然间,天中两声'工——当'飞雁的声音由空中传过。六时二十五分,远地有沪杭甬火车到西站的机器隆隆的声音,加上一两声的鸣笛。隔壁小孩房中也有声响了。
这时各家由梦乡相继回来,夜的静寂慢慢消逝,日间外头各种人类动作的混合声慢慢增高,慢慢宏亮起来。楼下佣人也起来了。有开窗声,钩钩声,一两咳嗽声,轻微脚步声,端放杯盘声。忽然间,隔房小孩叫 ' 妈妈!' 这是我清晨所听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