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尧精读《资治通鉴》第65集
兔死狗烹
【原文】六月,壬辰,大赦天下。
【白话】六月,壬辰日,刘邦大赦天下。
【原文】秋,七月,燕王臧荼反;上自将征之。
【白话】秋季,七月,燕王臧荼反叛,刘邦亲自领兵征讨。
【姚论】
刘邦刚登基称帝时,天下共有八个诸侯王。其中七个是称帝前就封的,分别是: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和燕王臧荼。称帝后又徙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加封无诸为闽越王。在这八个诸侯王中,燕王臧荼是第一个反叛的。
臧荼原是燕王韩广的部将,奉命率军救援被章邯军围困的巨鹿,后追随项羽进入关中。天下分封时,项羽将原燕国一分为二,封臧荼为燕王,统领原燕国西部之上谷郡、广阳郡和渔阳郡。将原燕王韩广改封为辽东王,统领原燕国东部之右北平郡、辽西郡和辽东郡。韩广不肯前往辽东之国,臧荼便率军将其击杀,兼并其辽东国的封地,成为名副其实的燕王。韩信在背水一战灭赵后,听从李左车的建议招降燕国,燕王臧荼随即投降,并在刘邦灭项后与其他诸侯王联名上疏,奏请刘邦登基称帝。
通过梳理臧荼过去的经历,我们不难发现,臧荼既无争天下之心,亦无争天下之才。臧荼其实也不在乎谁当天下共主,只要对方能允许他裂土封王,安分守己地当个燕王即可。然而,就是这样在群雄逐鹿的楚汉战争中作壁上观、当了四年多燕王的臧荼,却居然在天下一统、刘邦称帝后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反叛,其原因不是刘邦要废黜其燕王之位,就必定是刘邦要侵夺其燕国之地,这才迫使臧荼不得不以武力反抗。
【原文】赵景王耳①、长沙文王芮皆薨。
【白话】赵景王张耳、长沙王吴芮都去世了。
【姚注】
①赵景王耳:《史记·张耳陈馀列传》记:“汉五年,张耳薨,谥为景王。”故称张耳为赵景王。
【原文】九月,虏臧荼。壬子,立太尉长安侯卢绾为燕王。绾家与上同里,绾生又与上同日;上宠幸绾,群臣莫敢望,故特王之。
【白话】九月,汉军俘虏臧荼。壬子日,刘邦立太尉、长安侯卢绾为燕王。卢绾的老家与刘邦家同住一个里巷,卢绾又与刘邦是同一天出生。因此,刘邦对卢绾的宠幸,是群臣不敢奢望的。所以利用这次的机会,特地封卢绾为王。
【姚论】
臧荼是刘邦称帝后第一个反叛的诸侯王,也是平定得最容易的诸侯王。其余诸侯王反叛,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有相当长的篇幅介绍前因后果。唯独臧荼的反叛,从起事到被灭,就只有寥寥数语。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臧荼本就既无反叛的筹划,亦无反叛的实力,只是迫于无奈而不得不仓促起兵。
《史记·韩信卢绾列传》记:“(卢绾)七月还,从击燕王臧荼,臧荼降。高祖已定天下,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欲王卢绾,为群臣觖望。及虏臧荼,乃下诏诸将相列侯,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卢绾,皆言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诏许之。汉五年八月,乃立卢绾为燕王。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
由此可知,刘邦早就有意立亲信卢绾为王,只是卢绾军功太薄,德不服众。此次征讨臧荼,刘邦亲自领兵而让卢绾随行,即是有意令卢绾建功,以便因平燕之功而立其为燕王。或许在刘邦看来,燕国路途遥远而又毗邻匈奴,把它留给素无瓜葛的臧荼镇守,确实不如交给像卢绾这样知根知底的亲信更加可靠。然正如孟子所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刘邦视诸侯如草芥,不待其有错便欲除之而后快,比孔子所谓的“不教而杀谓之虐”还要糟糕,这又岂能不令天下诸侯人人自危?诸侯不可信,则代之以故旧。故旧不可信,则代之以子侄。子侄不可信,又当以谁代之?世人都说秦始皇暴虐,可秦皇未曾杀害一位功臣;都说汉高祖宽大,可汉高祖却将功臣屠戮殆尽。汉兴百年来的政局动荡频仍,其根源又何尝不在于刘邦的猜忌寡恩?
【原文】项王故将利几反;上自击破之。
【白话】项羽的旧将利几反叛,刘邦亲自率军击败他。
【姚论】
《史记·高祖本纪》记:“其秋,利几反,高祖自将兵击之,利几走。利几者,项氏之将。项氏败,利几为陈公,不随项羽,亡降高祖,高祖侯之颍川。高祖至雒阳,举通侯籍召之,而利几恐,故反。”《汉书·高帝纪》记:“利几反,上自击破之。利几者,项羽将。羽败,利几为陈令,降,上侯之颍川。上至雒阳,举通侯籍召之,而利几恐,反。”由此可见,《史记》与《汉书》的记载是基本一致的,唯《史记》称利几为“陈公”,《汉书》称利几为“陈令”而已。盖项羽自鸿沟议和后即领兵东归,遭刘邦突袭后放弃原拟沿睢水东归的路线,在途径大梁后继续沿鸿沟南下,进驻陈县,而利几就是当时的陈县县令。项羽本拟依托陈县对刘邦发动防守反击,可随着韩信、彭越两路大军前来与刘邦会师,固守陈县已无可能。项羽遂在诸侯联军的包围合拢前主动撤离,但利几却并未追随项羽南撤。或许他是被项羽留在陈县断后,以阻挡刘邦军追击的;或许是他觉得项羽大势已去,故而才阵前倒戈,拒绝随项羽南下。总之,结果就是利几在陈县放弃抵抗,投降了刘邦,被刘邦封为颍川侯。可是,当刘邦定都洛阳,召集在籍的列侯前来时,利几竟因为恐惧而起兵反叛了。显然,无论是就政治而言,还是就军事而言,利几的反叛都毫无成功的可能,其反叛的条件甚至比臧荼还要差得多。可是,既然反叛注定失败,那利几为什么还要反叛呢?是他傻吗?他为什么会感到恐惧?这只能说明,利几与臧荼一样,深知刘邦根本不能容人,即便他忠心耿耿,也难逃被刘邦整死的厄运。那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哪怕是螳臂当车,至少也快意恩仇。
【原文】后九月,治长乐宫。①
【白话】闰九月,刘邦修建长乐宫。
【姚注】
①长乐宫:刘邦决意定都关中后,便在故秦兴乐宫的基础上修建长乐宫。汉七年(前200年)二月,长乐宫正式建成,刘邦居住于此。同年,刘邦下令在故秦章台宫的基础上修建未央宫,于汉九年(前198年)年建成。刘邦去世后,其子惠帝居于未央宫,其妻吕后居于长乐宫。自此,“皇帝居未央,太后住长乐”的格局一直持续到西汉末年。
【原文】项王将钟离味,素与楚王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昧,闻其在楚,诏楚捕昧。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
【白话】项羽旧将钟离眛,向来与楚王韩信交好。项羽死后,钟离眜投奔韩信。刘邦怨恨钟离眜,听说钟离眜在楚国,下诏令让楚国逮捕钟离眜。韩信刚到楚国时,巡视所辖各县邑,出入都有军队护卫。
【姚论】
在《刘邦称帝》一章,我们谈到“韩信孤身来到对他充满敌意的下邳就任楚王,连自身安全恐怕都难以保障”,这才是韩信任命曾经羞辱过他的淮阴少年为中尉的良苦用心。而本段“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一句,证明我们前文推论的合理性。韩信之所以收留钟离眜,除了基于旧日友情外,亦可借用钟离眜身为项羽麾下名将的身份和人脉,来缓解同楚人的矛盾,以便于能更好地治理楚国。可是在刘邦看来,一个深得楚人拥戴的韩信是极度不安全的,这不仅是因为韩信用兵如神,更是因为韩信年少有为。韩信时年仅二十六岁,而刘邦已经五十四岁,太子刘盈则只有八岁。以韩信经天纬地之才,刘邦自己尚且望尘莫及,更遑论刘邦去世之后,孤儿寡妇又如何能与之抗衡?因此,为政权稳固计,刘邦终将置韩信于死地。
公元前201年 庚子
汉高帝 六年
【原文】冬,十月,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者。帝以问诸将,皆曰:“亟发兵,坑竖子耳!”帝默然。又问陈平,陈平曰:“人上书言信反,信知之乎?”曰:“不知。”陈平曰:“陛下精兵孰与楚?”上曰:“不能过。”平曰:“陛下诸将,用兵有能过韩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能及,举兵攻之,是趣之战也,窃为陛下危之!”上曰:“为之奈何?”平曰:“古者天子有巡狩,会诸侯。陛下第出,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陈,楚之西界;信闻天子以好出游,其势必无事而郊迎谒;谒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帝以为然;乃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南游云梦。”上因随以行。
【白话】冬季,十月,有人上书告发楚王韩信谋反。刘邦将此事询问诸将,诸将皆道:“立即发兵,活埋了这小子!”刘邦默然不语。又问陈平,陈平道:“有人上书告韩信谋反这事,韩信自己知道吗?”刘邦道:“不知道。”陈平道:“陛下的精兵,与楚国的相比如何?”刘邦道:“比不上。”陈平道:“陛下的将领中,在用兵方面有能超过韩信的吗?”刘邦道:“都不如。”陈平道:“现在,我们的士兵不如楚国的精,将领的能力又都不如韩信,却还要举兵攻击,这等于是逼他起兵反抗。我私下认为,陛下这样做非常危险的!”刘邦道:“那应该怎么办?”陈平道:“自古天子都有巡游四方,会见诸侯的传统。陛下姑且外出,假称巡游云梦泽,在陈县会见诸侯。陈县,地处楚国的西部边界,韩信听说陛下心怀善意而外出巡游,必定认为自己平安无事,前往郊外迎接拜见陛下。陛下可在其前来拜见时将其擒获,这就是只需一个大力士即可完成的事了。”刘邦认为可行,就派使者告知诸侯前往陈县会面,道:“我将向南巡游云梦泽。”刘邦随即启程南行。
【注】①趣(cù):通“促”,催促,促使。
【原文】楚王信闻之,自疑惧,不知所为。或说信曰:“斩钟离昧以谒上,上必喜,无患。”信从之。十二月,上会诸侯于陈,信持昧首谒上;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以归,因赦天下。
【白话】韩信听说此事后,内心怀疑恐惧,不知该如何应对。有人建议韩信道:“斩杀钟离眛后再去拜见皇上,皇上必定欢喜,这样就不会有祸患了。”韩信听从了他的建议。十二月,刘邦在陈县会见诸侯,韩信持钟离眜的首级拜见刘邦,刘邦下令武士将韩信捆绑,放在后面的车子里。韩信道:“果然像人们所说的:‘狡猾的兔子死绝,猎狗就会被烹杀;高空的飞鸟消失,良弓就会被收藏;敌对的国家攻破,谋臣就会被灭亡。’现在天下已经平定,我是该被烹杀了!”刘邦道:“有人告你谋反。”于是,给韩信戴上刑具后返回,进而大赦天下。
【原文】田肯贺上曰:“陛下得韩信,又治秦中。秦,形胜之国也,带河阻山,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①。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②,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此东西秦也,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者。”上曰:“善!”赐金五百斤。
【白话】田肯向刘邦恭贺道:“陛下擒得韩信,又定都秦中。秦中,是形势险要之地,以黄河为襟带,以高山作屏障,地势便利,从这里向下对诸侯用兵,就好像是在高高的屋顶上沿着瓦沟倒水一样势不可挡。齐国,东有琅邪、即墨的丰饶,南有泰山的险固,西有黄河的界限,北有渤海的利益;土地方圆两千里,持戟的士兵上百万,可以称作是东边的西秦。如果不是陛下的亲生子弟,不可以在齐国称王。”刘邦道:“说得好!”赐给田肯黄金五百斤。
【姚注】
①瓴:屋顶瓦楞之间的泄水沟。此即成语“高屋建瓴”的由来,本意是指在高高的屋顶上沿着瓦沟倒水,用以比喻居高临下,势不可挡,后又引申为高瞻远瞩,洞察一切。
②浊河:即黄河。齐国西境以黄河为界,黄河以东为齐之济北郡,黄河以西为赵之巨鹿郡。黄河流至此地时已经浑浊,故称之为“浊河”。
【原文】上还,至洛阳,赦韩信,封为淮阴侯。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多称病,不朝从;居常鞅鞅①,羞与绛、灌等列。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白话】刘邦返回,抵达洛阳后,赦免韩信,封他为淮阴侯。韩信知道刘邦厌恶自己的才能,因此经常称病,不参加朝见和随行。居家时也经常郁郁寡欢,羞于同绛侯周勃、将军灌婴地位相等。韩信曾经拜访过樊哙将军的府邸,樊哙对其跪拜迎送,口中称臣,道:“没想到大王竟然肯光临臣的寒舍!”韩信出门后,笑道:“没想到我这辈子竟然会和樊哙之流为伍!”
【注】①鞅鞅:因内心不满而郁郁不乐。鞅,通“ 怏 ”。
【姚论】
这就是韩信第一次被诬以谋反的经历,整个就像是一出荒谬绝伦的闹剧,其间不合理之处比比皆是,我们试着列举三点如下:
第一,西汉初年分封的这些异姓诸侯王,基本上都被诬以谋反了。可既然是诬以谋反,就得有明确的首告之人,且多为诸侯王身边的近臣,告发的原因在《史记》上也记载的很清楚。譬如,首告梁王彭越谋反的是梁国的太仆,告发的原因是彭越要杀其太仆,《史记·魏豹彭越列传》的记载是:“梁王怒其太仆,欲斩之。太仆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首告淮南王英布谋反的是淮南国的中大夫贲赫,告发的原因是英布怀疑贲赫与其宠姬私通,《史记·黥布列传》的记载是“王疑其与乱。赫恐,称病。王愈怒,欲捕赫。赫言变事,乘传诣长安。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可是反观韩信的被诬以谋反,《史记·淮阴侯列传》的记载就只有“有人上书告楚王信反”这十个字。这个告韩信谋反的人是谁?不知道。告韩信准备如何谋反?不知道。告韩信谋反有哪些证据?还是不知道!面对这位于汉朝功勋最为卓著,统治势力也最大的诸侯王,史书记载可以如此草率的吗?至少不应比记载彭越、英布时更草率吧?还是这件事根本就子虚乌有,不值一驳,以至于刘邦自己都不好意思把首告者的名字和证据说出来,遂使得史书也无从记载?
第二,贲赫告发英布谋反时,萧何认为英布不至于谋反,很可能是因与人结怨而被诬告,建议刘邦先将贲赫关起来,再派人暗中试探调查英布。可是当韩信被告发谋反时,朝臣中竟然无一人愿意为其说话。萧何与英布是什么交情,与韩信又是什么交情?当年自咸阳初到南郑,萧何置数十位逃亡的将领于不顾,非要亲自去追年仅二十二岁的韩信,且逼迫刘邦不得不拜韩信为大将,这是何等的信任?萧何为什么愿意为已有反心的英布说话,却不愿意为本无反意的韩信说话?且刘邦麾下诸将皆曾追随韩信东征西讨,对韩信的战无不胜都是打内心深处拜服的。项羽灭亡后,韩信就前往下邳就任楚王,亦不至于与诸将有什么仇怨。当诸将听说有人告发韩信谋反时,即便不敢为韩信极力辩白,最多也就是闭口不言,又何至于皆曰可杀?《资治通鉴》所载之“皆曰:‘亟发兵,坑竖子耳!’”出自《史记·陈丞相世家》,可在姚尧看来,这短短的九个字、三句话,每一句都是靠不住的。第一句,既然告发的证人和证据都如此含糊不清,就绝不可能诸将“皆曰”。第二句,既然诸将知道韩信战无不胜,就绝不可能脱口而出地要对韩信“亟发兵”,他们难道就不担心刘邦指派他们领兵伐楚吗?第三句,既然诸将都曾奉韩信为主帅,且内心对其佩服至极,就绝不可能称其为“竖子”。
第三,刘邦既擒韩信,何以只说“人告公反”,却不敢说是谁告他谋反,更不敢让告发者出来对质?谋反本是灭族大罪,何以刘邦回到洛阳后不但赦免韩信,反而封其为淮阴侯?就在不久之前,刘邦不还杀了于其有救命之恩的丁公,说要“令后世为人臣子者,不敢再仿效丁公”吗?又何以对韩信所谓的谋反大罪如此宽容,如此不管不问?按照《史记》的记载,当初韩信被诬以谋反时,诸将皆曰:“亟发兵,坑竖子耳!”现在韩信既为阶下囚,何以诸将皆不欲坑杀?何以无人反对其封侯?樊哙既是刘邦的亲信,又是刘邦的连襟,为人英武豪侠,赤胆忠心,若韩信果有反意,樊哙又岂会跪拜送迎,口中称臣?作为诸将之一的樊哙,在韩信尚为楚王时竟称其“竖子”,在韩信沦为阶下囚,被释放后封淮阴侯时反称其为“大王”,这岂非荒谬!韩信若非问心无愧,只要有一丝一毫理亏心虚之处,又岂敢在樊哙跪送时笑称“生乃与哙等为伍”?
事实上,初到下邳就任楚王,出入都要军队护卫的韩信,原本是不具备谋反条件的。对此,韩信知道,萧何知道,樊哙知道,刘邦当然也知道。说白了,刘邦怕的不是现在,刘邦怕的是将来,怕的是自己死后没有人能制衡得住年少有为的韩信。于是,刘邦只能指派宵小诬告韩信谋反,所谓的诸将亦同样不过是群宵小之辈而已,目的只在于以莫须有的罪名废黜韩信的封国,将其困在京师就近看管而已。
【原文】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将兵多少。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白话】刘邦曾随意地与韩信讨论诸将各自能带多少兵。刘邦问道:“像我能带多少?”韩信道:“陛下能带的兵不超过十万。”刘邦道:“你能带多少?”韩信道:“我带兵越多越好。”刘邦笑道:“既然你带兵越多越好,又为何会被我所擒?”韩信道:“陛下不善于带兵,却善于带将,这就是我韩信之所以被您所擒的原因。况且,陛下的成功是所谓的‘上天赐予,人力不及’的类型。”
【姚论】
关于刘邦和韩信的这段对话,后世常将其解读为韩信“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之语。可在姚尧看来,韩信固然是“人在屋檐下”,但所说的话也并非违心之论,基本都符合实情。
首先,刘邦将兵,不能超过十万,这是事实。在楚汉战争中,刘邦曾两次亲自指挥十万以上的大兵团与项羽作战,两次都失败了。第一次是率领六十多万的诸侯联军攻占彭城,结果被项羽的三万精兵打败。第二次是在鸿沟议和后,刘邦背约率兵二十万追击项羽的十万兵马,人数多出一倍,又是偷袭暗算,结果仍被项羽打得大败,只能深挖堑壕固守不出,等待韩信、彭越等率兵来救。
其次,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这也是事实。当士兵人数少时,韩信可以指挥两三万人的军队灭掉魏豹的西魏国。当士兵人数多时,韩信可以指挥六十万大军一战而置项羽于死地。可见,韩信之用兵如神已经不受士兵多寡的限制,确实是多多益善。
再次,刘邦不善将兵,而善将将,这也是事实。就麾下诸将而言,项羽封英布为九江王,可英布却背弃项羽,投奔刘邦。就各国诸侯而言,项羽封张耳为常山王,为此不惜得罪赵王歇和陈馀,可是张耳在被陈馀击败后,却居然没有投奔项羽,而是投奔了刘邦。由此可见,项羽虽善将兵,却不善将将。相对应的,刘邦麾下诸将中,凡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除了在鸿门宴前的曹无伤外,无一在楚汉战争中叛汉投楚,甚至还有纪信、周苛、王陵之母等,宁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至于刘邦所立的诸侯,如韩信、彭越、英布、韩王信、张耳等,日后也都在楚汉战争中为刘邦立下了卓越的功勋,且都未曾主动反叛刘邦。即便日后反叛,也都是被刘邦逼出来的,且均未能从根本上危及汉朝的统治基础。
最后,韩信所谓刘邦‘天授,非人力’,这也是事实。刘邦生于公元前256年,少秦始皇三岁,长项羽二十四岁,长韩信二十八岁。陈胜起义是在前209年,刘邦47岁,项羽23岁,韩信19岁。当此之时,雄才大略的秦始皇已经去世,勇冠三军的项羽年轻气盛,文武双全的韩信缺少班底,而刘邦正处于精通权谋、手段老辣的鼎盛期。若秦始皇能寿命再长些,何来刘邦的用武之地?若项羽能成熟稳重些,何来刘邦的可乘之机?若韩信能假以时日,培植一些亲信班底,何至于虽统帅三军,裂土封王,却任凭刘邦来回摆弄,而毫无还手之力?上天选择在刘邦最好的年纪,释放出“秦失其鹿,天下共主(逐)之”的战略机遇,又岂非是上天对刘邦的偏爱?
【原文】甲申,始剖符封诸功臣为彻侯①。萧何封酂侯,所食邑独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坚执锐,多者百馀战,小者数十合。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顾反居臣等上,何也?”帝曰:“诸君知猎乎?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纵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纵指示,功人也。”群臣皆不敢言。张良为谋臣,亦无战斗功;帝使自择齐三万户。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乃封张良为留侯。封陈平为户牖侯②,平辞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谋计,战胜克敌,非功而何?”平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上曰:“若子,可谓不背本矣!”乃复赏魏无知。
【白话】甲申日,刘邦开始剖符,封功臣们为彻侯。萧何封酂侯,所享受的食邑数特别多。功臣们皆道:“臣等身披坚固的铠甲,手执锐利的武器,所参加的战斗,多的有一百多次,少的也有几十次。现在萧何没有立下丝毫战功,只不过是靠着舞文弄墨,高谈阔论,封赏时却居于我等之上,这是凭什么呢?”刘邦道:“诸位懂得打猎吗?打猎,追杀野兽和兔子的是猎狗,放开猎狗的绳索,指示野兽所在位置的,是人。现在诸位能捕获到走兽,是功狗;至于萧何,放开绳索,指示位置,是功人。”群臣都不敢再说什么。张良作为谋臣,也没有在战斗中建立功劳。刘邦令他在齐地自选三万户作为封地。张良道:“最初,臣在下邳(今江苏邳州)起事,在留县(今江苏沛县东南)相遇陛下,这是上天将臣授予陛下啊!陛下采用臣的计策,幸而有时获得成功。臣的意愿,是封在留县就足够了,不敢当三万户的封地。”刘邦遂封张良为留侯。又封陈平为户牖侯,陈平辞谢道:“这并非是臣的功劳。”刘邦道:“我用先生的计谋,战场致胜、攻克敌人,这不是功劳是什么呢?”陈平道:“当初若不是魏无知的推荐,我又怎么能进见陛下呢?”刘邦道:“像先生这样的,真可说是不忘本了!”遂又封赏了魏无知。
【姚注】
①剖符:天子在封赏诸侯时,将符节剖分为二,君臣各执一半,作为信物。符节多用铜或竹制成,上刻有字,作为权力的象征。
②户牖(yǒu)侯:陈平本是阳武县户牖乡人,故封为户牖侯。
【姚论】
刘邦以功狗比诸将,是不尊重诸将;以功人比萧何,是不符合事实。如果非要用功狗功人之喻,那功人也是韩信。当初刘邦坐困汉中,是韩信率领诸将暗度陈仓,平定三秦。刘邦彭城兵败后,是韩信在京索阻击项羽,遂使楚汉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之后,韩信携三五万人横扫黄河以北,以曹参为步军统领,以灌婴为骑兵统领,率诸将破西魏,灭代赵,降燕平齐。在得到刘邦的捐地许诺后,韩信又亲率大军南下灭楚,并率领诸侯联军于垓下一战彻底击败项羽,这不就是刘邦所谓的“发纵指示”吗?至于萧何,他只不过是为“功狗”们提供粮食补给而已,又何尝指挥诸将打仗?因此,去年刘邦评论三杰之功时,群臣是心悦诚服的,而现在刘邦说出这番不伦不类的比喻后,群臣只是“皆不敢言”。
【原文】帝以天下初定,子幼,昆弟少,惩秦孤立而亡,欲大封同姓以填抚天下。春,正月,丙午,分楚王信地为二国:以淮东五十三县立从兄将军贾为荆王,以薛郡、东海、彭城三十六县立弟文信君交为楚王①。壬子,以云中、雁门、代郡五十三县立兄宜信侯喜为代王,以胶东、胶西、临淄、济北、博阳、城阳郡七十三县立微时外妇之子肥为齐王;诸民能齐言者皆以与齐。
【白话】刘邦因天下初定,儿子年幼,兄弟稀少,为借鉴秦朝因孤立无援而灭亡的教训,想要大封同姓宗亲以镇抚天下。春季,正月,丙午日,刘邦将原楚王韩信的封地分为两个国家,将淮河以东的五十三县封给刘邦的堂兄、将军刘贾,称荆王;将薛郡、东海和彭城的三十六县封给刘邦的弟弟、文信侯刘交,称楚王。壬子日,将云中、雁门和代郡的五十三县封给刘邦的哥哥、宜信侯刘喜,称代王。将胶东、胶西、临淄、济北、博阳、城阳的七十三县封给刘邦发迹前与情妇所生的儿子刘肥,称齐王。凡是讲齐国话的百姓,皆划归齐国治理。
【姚注】
①彭城:彭城自怀王时代和项羽时代皆是楚国都城,因其位于泗水郡,故以彭城代指泗水郡。
【姚论】
灭项之初,齐王韩信本应坐拥十郡,即原属齐国的四个郡和原属西楚的六个郡。至此,已经全部被刘姓瓜分干净,如下图所示:
原韩信领地分封图
齐国四郡即济北郡、临淄郡、琅邪郡和胶东郡,现在又重新设立为齐国。西楚六郡则分为三部分,陈郡由刘邦收归己有。之后以淮河为界,东边为荆国,下辖鄣郡、会稽郡和东海郡的南部;西边为楚国,下辖薛郡、泗水郡和东海郡的北部。
项羽天下分封时,将原赵国之上党郡划给西魏,剩下的一分为二,封张耳为常山王,统领邯郸郡、巨鹿郡和常山郡;封原赵王歇为代王,统领云中郡、雁门郡、代郡和太原郡。之后,陈馀击败张耳,自代国迎回赵歇,恢复起赵王之位,赵歇则立陈馀为代王。韩信平代灭赵后,刘邦立张耳为赵王,仍是统领邯郸、巨鹿、常山三郡,代国四郡则收归己有。此次刘邦立刘喜为代王,只封给他云中、雁门和代郡这三郡,太原郡则仍在自己手中。
【原文】上以韩王信材武,所王北近巩、洛,南迫宛、叶,东有淮阳①,皆天下劲兵处;乃以太原郡三十一县为韩国,徙韩王信王太原以北,备御胡,都晋阳。信上书曰:“国被边,匈奴数入寇;晋阳去塞远,请治马邑。”上许之。
【白话】刘邦因韩王信有才能且勇武,所统领的地区北面靠近巩县(今河南巩义)、洛阳,南面迫近宛县(今河南南阳)、叶(今河南叶县西南),东面又有淮阳,都是天下精兵云集之处。于是,将太原郡的三十一县设为韩国,将韩王信迁徙到太原以北地区,防备抵御匈奴,定都晋阳(今山西太原)。韩信上书道:“韩国靠近边境,匈奴多次入侵。晋阳距离边塞太远,请以马邑(今山西朔州)为都城。”刘邦同意了。
【姚注】
①淮阳:即陈郡。韩信被擒后,刘邦夺其陈郡,改称淮阳郡,因其位于淮河以北而得名。
【姚论】
原韩国由三川郡和颍川郡所组成,刘邦立韩王信为韩王时,只封给他颍川郡,三川郡则收归己有,改名为河南郡。这样,颍川郡就处在汉朝直属各郡的包围之中,东面、南面是淮阳郡,西南面是南阳郡,西面、北面是河南郡。如下图所示:
颍川郡周边形势图
刘邦因韩王信材武,又统领颍川郡这天下要冲之地,担心其一旦反叛,又夺取毗邻的南阳、淮阳、河南诸郡之精兵,则立时就是心腹大患,遂将韩王信调至太原郡,仍称为韩国。颍川郡以北是原韩国之三川郡,三川郡以北是原魏国之河内郡,河内郡以北是原赵国之上党郡,河内郡以西是原魏国之河东郡,现皆以为汉朝直属。上党郡和河东郡以北,这才是太原郡。此外,晋阳本为太原郡治,而马邑地处太原郡以北的雁门郡南部。韩王信请求将都城由晋阳北迁至马邑,则是将雁门郡南部的一些领土也划归了韩国。如下图所示:
韩王信徙封示意图
刘邦将韩王信调离人脉分配、地利熟悉的颍川郡,让他统领人生地不熟、且北面又有匈奴进犯的太原郡,其用意无非是两个方面,一是断其臂膀,以免其日后反叛,二是用其材武,以抵御匈奴入侵。对于这番帝王权术,刘邦或许是自鸣得意的。只是,刘邦绝对想不到,正是由于这些神鬼操作,才逼得韩王信日后投靠匈奴,举兵造反。刘邦更想不到,正是由于亲征韩王信的平叛之战,刘邦首次与匈奴军队直接交上了手,进而陷入了令其不堪回首、备受屈辱的白登之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