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流星(32)矿工人生||周长荣

作者:周长荣

谨以此文纪念淮阴地区小煤矿建矿50周年
【1970.6.25----2020.6.25】
建矿20周年淮阴矿务局为20年以上矿龄者颁发的荣誉证章
倒转年轮,1970年的初春,在“广阔天地”已经务农一年多的我,被门子里一个在村子里当团书记的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侄子叫住了,他告诉我公社要组织人员去徐州开采煤矿并问我去不去,我甚至连思考都没有,就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去”!
就是这一声“去”, 注定了我21年的矿工岁月。
那一年,我二十岁。
二十岁,正是青春勃发的弱冠之年。
内心充斥着吴钩带挂,关山收取的期许,热血里激荡着鏖战沙场,马革裹尸的豪情,头脑里充斥着“解放全人类” 、“把红旗插遍五大洲”的狂妄。
二十岁,正是幻想连连的多梦季节。
未名湖畔的红楼,水木清华的二校门,“一颗红心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的戎装…大学梦,当兵梦,工厂梦…放在现在简直都不能算是梦。可是就连这真真切切地做过的不能算是梦的梦对于我都是酸涩的梦,破灭的梦,失望的梦。
在黄土地迷茫徘徊的日子里,当那根稻草从缈茫的黑色的希望之海里飘来的时候,我毫不迟疑地把它紧紧抓住。尽管它叫做“农民轮换工”而且还是一年一换。
当年有着“国家有困难,我们来承担”的大黄山矿围墙现在写着爱国卫生的宣传标语【作者2019年摄】
从农民轮换工到国家正式工,从工人到工程师,从“以工代干”到“国家干部”, 从不谙世事的青年到饱经沧桑的中年,一路风雨一路走来,走过了21年青春洋溢奋力拼搏的但却是充满风险刺激辛苦酸涩五味杂陈的矿工路。
前几年有一部很火的电视连续剧叫做“以人民的民义”,他的编剧和我本家叫做周梅森。周梅森也是40多年前从徐州那黝黑矿井里走出去的作家,江苏作家协会副主席。
三十多年前,我曾经把他刊登在《徐州矿工报》上的一篇千把字的文章剪接下来,夹在笔记本,那篇文章的题目就叫“我是在徐州煤矿认识人生的”。
我想,当初之所以把它剪接下来大概也是这篇文章触动了我,和我的思想产生了共鸣吧?淮阴小煤矿是我真正进入社会的第一站,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是在徐州煤矿真正踏上社会,开始认识人生的。
从1970年去五号井,到1991年离开一号井,整整21年时间,百里煤田耗尽了我的青春,圆了我的那个阶级梦,我感恩于这片热土。
来小煤窑以前的19年,用当年那个流行话语来说叫做“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当懵懵懂懂地卷进WG狂潮以后,逆反期的我们成天唱着“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在“造反有理”的蛊惑下,已经疯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今天要砸烂这个“狗头”,明天要捣毁那个“黑店” 。“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这一段语录是我们的口头禅,一喊起来,浑身就会热血沸腾,心潮澎湃,真的好像自己就是这个世界命运的主宰。其实,我们是连自己命运都不能主宰的。直到在“广阔天地”里建设“新农村”时那里几分钱的一个劳动日连他们自己都不能养活厚着脸皮回到城里去蹭饭才醒悟过来,一个连自己都不能养活的人,还能谈何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更不要说前几年在学校时天天挂在嘴上的“把红旗插满亚非拉”的雄心壮志了!
下乡插队的那一段辛酸经历我没有,我属于回乡知青。我回的又是城郊吃国家供应的蔬菜区,下乡知青所遭遇的离乡背井饥寒交迫的滋味我没有尝过。回家一年多一点就去了小煤窑,因此残存于心底的那份狂热还在,应该说,当时我的思想里充满了那种单纯,幼稚的理想主义色彩。
我的社会人生第一课应该是LDS给我上的。
LDS,江苏扬州人,中专文化,当时的扬州水利学校毕业生,从清江市自来水公司调到五号井担任支部书记。1974年以前,五号井和一号井是同一个党总支部,五号井当时的最高领导就是支部书记,刚建井,也没有什么井长矿长什么的,就是书记一人负责。
平心而论,白手起家的五号井能够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就能投产,L书记是功不可没的。然而在那个“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岁月里,介于时代的局限,他基于对某些特定人群的偏见还是显而易见的,为了自己的人格尊严,我曾经给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现不妨摘抄一段如下:“当自己离开学校即将踏上社会的时候,驻校军、工宣队,和自己的老师都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辜负党和毛主席的培育,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用全部本领为人民服务,…我确实下定决心,以伟大导师列宁的那句话‘少说些漂亮话,多做些日常平凡的事’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尽自己的努力完成领导交给自己的各项工作,当然由于自己的世界观还是小资产阶级的,在平时的工作和生活中不免会表现出一些错误的言行,…如果把一个人的一些错误或者性格看成是一个人的本质,这岂不是太形而上学了吗?退一步说,即使我这个人像您所想象的那样的话,作为一个党的领导干部,难道您不应该伸出手来拉他一下吗?…书记同志,我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我实在忍受不了别人对自己的这种荒唐透顶的攻击,…”
直到今天,我还保存着那封信的底稿。信里充满了激愤的情绪和那个时代特色的表白,但是那确实是真诚的和发自肺腑的一种表白。它发泄了我的情绪,也刺痛了书记的神经,给他那满脑子紧绷的阶级斗争的那根琴弦拨出来一个不和谐的杂音。据说他看完信以后震怒无比。
当年给L书记信件底稿
不过在他临走时矿井为他送行的宴会上,面对一面倒的歌功颂德,他还是对自己无辜伤害别人人格的不当言论作了隐晦的反省。
现在想来我也应该感到很庆幸,我采用的这种危险方式不是发生在那些危险的时间段,或者我发泄的对象还是一个品质不错的善于反思的人,否则,这封信的后果将是可想而知的。
社会就像是那块粗粝的磨刀石,它给我的第一次磨砺恰恰变成了自己不断前进的动力。从这个意义上 来说,我应该感谢这位给了我第一次磨砺的人,使我从此认知人生的旅途不会是一马平川,少不了磕磕绊绊,风风雨雨。
读过章怡和的“往事并不如烟”,实在不得不为她的那两个“并不”二字所折服。记得去了徐州以后不久,那时来支援小煤窑的徐州矿务局的老师傅们说我们“你们黑头发来,白头发走”的时候,我听起来好像是天方夜谭似的,并不以为然,好像那是不关乎我们的很遥远的事,毫不在意。没想到,我们这一漂就是漂了二十多年,人生的黄金岁月就那样悄然漂过,宝贵的青春年华就那样留在了漆黑幽深的煤窑。当我离开那里的时候虽然不是满头白发,却也已经两鬓含霜了。
而今,已过古稀,夕阳远望,斗室静思,那历历往事怎么能淡如轻烟,袅袅飘散?
建矿20周年淮阴矿务局颁发的荣誉证书
难怪2017年那个宛如阳春,薄雾消退自得其乐的元旦,当我打开电脑,发现凤凰江苏《百年煤城关闭城区最后一座矿井  矿工:得换个活法了》那条不起眼的新闻时,给我的震撼无异于在胸腔里引爆了一颗炸弹。
不错,最后一个关闭的就是她——旗山煤矿。那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徐州煤矿的一面红旗,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全国煤炭行业缺指可数的现代化矿井,那个敢和五岳之首并驾齐驱喊出“山有泰山,煤有旗山”的充满自信自豪的矿井,那个建于1957至今已有整整60年历史产出了六千五百多万吨煤炭的矿井,那个和我们小煤窑一墙之隔的“大矿”…它作为徐州百里煤田的最后一个标志终于在2016“去产能”的大潮中历史性地退出舞台。在此之前,韩桥、庞庄、权台、大黄山…那一个个熟悉的煤矿名字也都相继走过辉煌,走近历史。就像是那不期而遇的陨石雨点点滴滴一块一块地掉落在那被开采过的千疮百孔的土地上,旗山,就是那阵陨石雨的最后一块。
陨石,也称陨星。它们原来都是浩瀚天宇中的星星,都曾有过辉煌的过去,都曾闪过耀眼的光芒,亘古不变的万有引力使它们穿越大气层燃烧了自己留下了焦黑的骨骼。散落在徐州东北的那一个个废弃的矿井就是那些陨石。
旗山曾经绞车轰鸣,矿车滚滚的井口现在已经被700mm厚的冰冷的钢筋混凝土无情地封闭,留下了一块镌刻着“墓志铭”的碑石:“南主井,井口直径4.7米…建井时间一九五八年,封井时间2016年。”
钢骨混凝土封闭得了井口,但封闭不了我的缕缕思恋。文章里出现的大吴、井口、酒窝子、瓦斯、冒顶、透水…一个个久违了的熟悉的词汇,勾起我一片片清晰的记忆。那一天24小时可以吃到水饺的大食堂,那回荡着矿工们沙哑粗犷歌声的大澡堂,那国家煤矿文工团曾经光顾演出过的大礼堂,那经常转悠过的工房路边的地摊…虽然离开那个地方已经几十年了,那些场景今天又一次呈现在我的脑海。
记者采访的那位“得换个活法”的矿工也是当年我们自己的写照。失去工作的无奈,离开矿井的不舍,从新选择的渺茫,未来生活的期盼…他们经历着我们曾经的经历,重复着我们曾经的惶惑。
50年,半个世纪过去了,回望我们从这条路上一路走来,没有选择,无路可退,也无法逃避,只能迎着扑面而来的凛冽肃杀的寒风,冻得鼻青脸肿却不屈地缓缓前行。也不是所有风雨以后总能见到彩虹,但只要别忘记自己的本心,自己的良心还有自己的原则,咬着温柔的嘴唇又倔强勤奋的前行总会胜利。
人的一生成就有些靠天分,有些靠运气,有些靠努力而人所能掌握的仅仅只是自己的那一份深情与用心。这一份深情与用心才是作为人生最重要的价值,至于成就,我们只能尽心而论,毋需过分在意。
21年的矿工人生涂写了我的生命底色,给了我灰暗的青春一丝靓丽,今天在淮阴小煤矿这没有庆典的庆典上,我用这32颗古色古香的紫檀串起项链并在她的上面刻下印记,把它悬挂在老浦楼斑驳的门前,告诉后来者:淮安这块热土上曾经有过煤矿,有过第一代也是唯一一代煤矿工人。
1990年淮阴矿务局建矿二十周年出版的报告文学集
——完——
2020年6月25日四季长荣于金禧园
感谢【清江浦人家】的编审老师门,你们就是把这串项链悬挂在清江浦的地标——老浦楼上的人,曾经的淮阴地区的煤矿工人感谢你们,感谢你们为那颗流星保留下了一块陨石,你们辛苦了!

作者简介

周长荣  男,淮安市清江浦区人,1950年出生,2010年退休于第二人民医院。现于市老年大学习,爱好诗词文学,古典诗词常见于《一品梅诗刊》《淮海诗苑》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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