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何处去 | 陈元武

我似乎在逃避现实,逃避一切的伤害。面对一个由各种规则构筑的结构严密的社会体系,我们的幻想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向何处去

文/陈元武

傍晚,我通常要在乡村的小道上走一个多小时,漫无目的走着,我就这样暂时远离我熟悉的环境,工厂、花园、小径和吵杂的工业区大道。我躲闪那些白天看得腻歪的同事和熟人,这条小道恰到好处,让我折进一个清静的深处,一个被树和野草环绕着的世外桃源。官家岭,一个寻常的小村庄,在这条小道的尽头。天空在五月底渐渐清澈了起来,零散的云朵让天空显得成熟,像夏天将掉未掉的动物的冬毳,夏天的味道也渐渐浓郁了起来,各种气味混杂着,紫苏、艾叶和薄荷的香气在空气里聚集,随时被风吹到数里外的城市里。而野刺枣的花刚刚落去,花蓬头上,一枚枚绿色的带刺的果实出现了,再过些时候,它会转黄变红,味道也酸甜可人,被人采去做了夏天的凉茶。我见过人们在石碓里捣这些刺枣时的情形,充满浆液的刺果在碓杵下纷纷裂开,化为浓红的浆糊,那是一种果实深处的喜悦,被外力释放出来。他们将这些果浆过滤,挤压,桔红色的果汁淌下来,在青花瓷容器里成为另一枚硕大的花朵。后来,我知道,那是一种野蔷薇科植物,俗名金弹子,而更早些时候,路边的植物上攀援着它的带刺藤蔓,开满了或白或黄的繁花,向晚时分,花瓣的边缘竟然漾着可爱的红韵,粉红色,像青梅的萼瓣,美艳到骨子里头,这或者就是深处的幽魅,无人,荒僻,野花盛开。而往往被人误认为是荼蘼。古人对荼蘼有一种深爱,往往是伤感的,私情的,荼蘼开在暮春,群花尽谢,伤春的情绪不免纷纭起来,冷不丁瞅见盛开的荼蘼,繁密芳香,心里一惊,原来春并未走远,另一种暮春的花也同样沾上伤感的情绪,丁香花给人的伤感不亚于一段昆曲《游园惊梦》。在古代的大宅门里,时光寂静地流逝,小姐们只能在闺楼上抚栏凭眺园里的花开花谢,伤感青春的易逝。春天总会给人留下短暂欢喜之后无尽的悲伤,这甚至比起秋天更让人伤感。花朝是短暂的,时光短暂,人生同样短暂。我们一步步走向深处,几乎被时光往前推着,不由分说。

我似乎在逃避现实,逃避一切的伤害。面对一个由各种规则构筑的结构严密的社会体系,我们的幻想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我们习惯于服从和克制,让自己成为这个庞大社会的一枚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被浇注在混凝土砼里,动弹不得,无可奈何。我们在一个驳杂的深处安身立命,它可能让我们惊恐、无奈,伤感又如何,无奈又如何,我们只能作为小石子在这庞大的混凝土砼深处埋没着。直到某一天,它被粉碎,拆毁,而我们粉身碎骨。人往往向往并不现实的乌托邦,越是离现实遥远并缥缈的事物,越是强烈地吸引着他为此砰然心动,梦寐以往。一杯酒,一个幽静的吧,一群陌生的青春的人在激情万丈地扭着放肆的舞姿,他们是对自己的现实最为不满的一群,他们敢于冒犯自己的青春,冒犯自己的理想,他们将未来零趸着预支并消费。而我们不能,我们已经错过了这般激情万丈的青春岁月,我们体力不支,心灵憔悴,像窗外的花和树一样,在夏天到来之前已经零落不堪。我似乎感受到了秋风的味道,悲凉是从心底生起的,人在不如意的时候倍感生活的残酷和煎熬,亲人的不理解甚至冷嘲热讽,在一切以钱为估值标准的时代,人的愿望简直可笑到极点,除了别人的价值评估外,自己还得承受着来自生活的裁判。我们为谁而生活?我们是不是属于自己,这几乎都不是问题,在社会里,我们都无可避免地成为其中的一个分子,无法左右。那么,好吧,我们承受这样的裁判,接受并服从。年轻人总是生活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我们却总是不可能这么做,无法做到这一点。

那条小道总能够让我短暂地忘记自己,忘记一切的不快和烦恼。榉树的叶子似乎总是长得很迟,在乌皂树即将开花的时候,榉树的叶子终于鼓足勇气长齐了,嫩生生的叶子像秋后的样子,紫红,光亮,富有一种新鲜的油润和生气。榉树的花随之在枝桠间萌出,像一枚枚星子,暗绿色。在通往工业区的莲塘大道边,原来茅岗茶厂的职工宿舍简陋地存在了许多年,这是瓦顶的平房,青灰的砖墙体布满了岁月的苔痕。老刘在这里住了五十多年了,排屋的集体院子,显得几分逼仄局促。我每天都约老刘去散步,从曲折的小弄里走出来,一棵柿子树挡在路中间,树已经长满了叶子,柿花也已经谢了,剩下梅花似的绿萼和一丁点黑色的旧花瓣。早春的时候,它还未引起我的注意,那时候,向晚的天空总是布满了铅灰色的云朵,寒风吹拂,枝桠发出呜呜的鸣声,偶尔碰到一只鸟在树梢上歇足,冷不丁地啁啾几声,清冷干脆。仿佛是在跟我们打招呼。那枝梢在风里摇晃得厉害,而那鸟也高高低低地随枝摇晃。在冬天清寒而少食的日子里,鸟儿依然不减对于生活的美好激情,天天清晨在工厂边的沉水樟林里聒噪,声音在清晨的薄霜上跳跃,化为渐渐浓郁的雾气,被风吹起,搅散。我跟老刘是棋友,又是茶友,老刘是原茶厂的工人,做茶技艺娴熟,我的茶知识多半得自他的传授。老刘的一句口头禅就是,看开了,什么都无非是那样。这颇有些佛的哲学,我喜欢茶的原因就是茶是一种最适合阐释生活万般滋味的事物。茅岗茶厂原名茅岗茶场,不单单做茶,还种茶采茶。春梢价贵,茶厂里一片忙碌,采下来的茶青需要及时萎凋,然后是揉捻,再烘焙,不过现在除了萎凋外,全是机器制作,这让制茶的过程变得简单而枯燥无味。青绿的茶叶在空旷的厂院内逐渐萎凋,阳光炽烈的中午,一股淡淡的茶青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随风飘到隔着一条马路的工厂区。那种香气让人有憣然觉醒的愉悦。茶的揉捻机在转动,在抛物线般的磨槽里,茶叶逐渐变得面目全非,萎缩成一些细小的团粒,绿色的影子还在,只是渐渐洇上一种褐锈色,而茶内质的香气愈发浓郁了。

在武夷山茶区,茶人还沿用传统的手工制茶法,竹茶熜里,新鲜的茶叶地炭火的热力烘烤下渐渐变老,暗淡而隐没,仿佛一段人生,被愈来愈浓重的褐黑色所覆盖,而人生的芳香也随之封锢。这是一种主动的隐退,让精彩的片刻延长的办法就是冷冻,蜡封,然后窖藏。茶是一种人生的方式,让精彩隐没成为一种漫长的缓镜头,从新茶到陈茶,茶色愈发黑亮,茶的滋味也愈发焕发出一种成熟和沧桑后的浓香味,往深处隐没,这就是茶的人生。在卖茶人泡试新茶的当儿,枯槁几同朽木的茶叶,在沸水的滋沃下迅速觉醒,焕发出一种新生的欢喜,茶片舒展,那隐没的绿意重新出现,酡红的茶叶边沿外,是浓香的汤水,而茶叶中心依然是光鲜和暗绿的,仿佛有一种窖藏的生命在苏醒。茶的生命就是它的滋味和芳香。那些几十年的老陈茶,经过无数次的烘焙处理,已经再也看不到一丁点儿的绿意了,茶叶成为炭化的古董,然而,它还能够将一层层隐藏起来的茶的滋味重新释放出来。那种滋味自然不同于新茶的鲜香,它是陈旧的,属于旧时光的味道,淡淡的,却是那么浓烈,茶水浓到发黑,在淡到无味的背后,是岁月的老陈香。

于是,向往深处的韵味,而深处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进入的。我们像经过萎凋的茶青,何去何从?老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来喝茶,趁热!

另一条幽径通往一片三百多年前的清代古民居群,在武夷山下梅村,有这样的房子,是过去各茶商营造的。现在与当时的繁华和富丽的光景相比,恍若隔世,驳沓的旧窗扉,瓦顶,瓦当和天井,一切都被时光磨蚀了,面目全非。当年的价值不菲的家俱都不见了踪影,当年锦衣玉食的子孙们也落拓到寻常人家的境地。甚至,他们当年的千亩茶山也早就转易多主,不知所终。他们现在过的是普通人家的生活,耕作,樵採,制茶只成为一种谋生的手段。烟薰火燎的堂屋上,残破的牌匾和楹柱,窗棂格,香案,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随意堆放着与家事无关的事物。鸡鸭登堂入室,只有屋的桁架上,似乎还能够隐约看到些许旧繁华的痕迹。但这已经对他们无足轻重了,让黑黑的烟渍了吧,让尘灰覆盖了吧,反正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房子能够让他们栖身,仅此而已。唯一新鲜的只有竹茶熜,被炭火炙烤和茶颜色染渲着,竹茶熜显得暗紫色,那种颜色是光鲜的物质,是他们的现在的颜色。他们的脸上满是谦卑的神色,似乎对每一个来者都不拒绝,也似乎想向来者介绍他们祖宗的辉煌往昔。而在一个外来者来看,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奢华和富足,偌大的厅堂,偌大的庭院,只是寥寥数人居住,空旷的天井,规模壮观的庑廊和庭院。

寺观里却是另一番情形,在武夷山的止止壶天观,游人寥落,观里的的几株丹桂正在盛开,秋风撩人,观里一片无为和静谧,道家是清静无为的,因此,疏于修剪的花草树木生长得极为野态,沿阶的草顺着青石缝一直长到了三清殿的外庑廊边缘,殿门紧掩,鸟雀在瓦当间啁啾,这是静的深处,仿佛一切都没人在意,没人关注并梳理。鸟声似乎都长满了青苔,像那满院野态盎然的花草树木一样,秋风失去了欣赏的人,显得百无聊赖,终于无趣地翻墙走了。道人在里院坐禅,一个小道童出来了,说师傅请两位进去奉茶。在里头竟然知道我们两个陌生的来客?有点意思。穿过三清殿旁的小弄堂,一阵清香扑面而来,那是香薰里燃着的柏子香的香气。师傅是个老年人,仙风道骨,一捧银髯,面如满月。着修禅的素袍,头顶是通天冠,银灰的发髻束成一个山字。师傅站起来,朝我们稽首,我们还礼。小道童捧茶,是金骏眉,道以赤为阳,皂色为阴,茶者,木中嘉者,受日月光华,霜雪雨露滋沃,在道家眼里,茶是修道的好媒介。茶,生于青而老于玄,而茶汤赤红,道家以为茶久饮轻身羽化,武夷山本道家之七十二洞天仙境之一,古有仙名武夷真君者,云游过此不去,从此设武夷洞府,以三三六六为数,设山峰和流水,丹岩碧溪,阴阳诸境道场,师傅介绍,武夷山原属一炁道派,后改为龙虎山张天师道场别院。南派道教以阴阳化度为主,更崇尚芜杂的道教仪式,与北方全真教派有所差异。全真只修道不做法事,而南派道教,更注重于做法事,属于传统的门派。止止壶天观的道师似乎不全是南派风格,闭门清修,与北派相似。门内能知门外人,这是我们惊讶并诧异的的地方。我们还礼请教道家的事情,师傅并不肯再多说,微笑并闭目,我们只好退出。想想,寻常人可能还得不到这么待遇。一切都在无言中,无需言或者就是言之最高境界。道之幽深,于是玄牝之间,阴阳之鱼,是互生互变的,阴阳相趁,祸福相倚。太极的图像就是这样,阳极而阴生焉,阴极而阳生焉。或者,深处本身就是浅处,世上本无深处和浅处,我们生活在当下,在浅处,向往深处的生活,而事实上,我们就生活在浅处,而只要我们的内心在深处,则何处不是兜率天?深者,浅之所倚,浅者,深之所伏。

想想老刘,远离子女,远离城市生活,可谓生活在深处,他却处处在浅处,喝茶,说话,行事,只以平常心看,趁热喝茶。

纷繁芜杂的世象,我们谁也不可能知道那个所谓的宿命轨迹,我们的来处和去处,此生和它生,生命从幽暗中来,又往幽暗中去,两头皆茫茫,唯有当下是光亮和清晰的,转过身去,一切皆是浮云。我们只能面对一切,在当下的和未来的,而更重要是当下的。当下即宇宙,林语堂说过,尘世是唯一的天堂,因为天堂在遥远的过去和未来,而当下清风明月,我们在烦恼里度过一天,这一天再也不会重来了,而明天还未到来,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做好当下的事情,让自己不把烦恼带往明天。时光只在当下。当下,我们推窗迎风,我们走在路上,风摆杨柳,草长莺飞。我想起过世多年的母亲,在多年前的某个夏天,在麦田里,我被她逼着学刈麦子,那种滋味何其难受,背上是烈日炙烤着,背上火辣辣地疼,俯身向麦地,麦根茬尖锐得像无数的钢钉,扎着我的脚踝和腿肚,炎热,蚊虫叮咬,弯镰像虫嘴的锯齿一样啃噬着麦秸,一畦畦走过去,终于麻木了,一心只想早点刈完畦垄上的麦子,待到终于刈完最后一茬麦子,田野刹那间空旷了,阳光浮在浅浅的水畦里,照得麦子一片晃眼。汗流了一遍又一遍,此时,微风吹拂,感觉不那么热了,田野的劳作竟然有这种成功的体验!再走到树荫底下,幸福地喝着大口大口的凉茶水,那水的滋味竟是如此美好。始与终,竟然也是一道哲学命题,始而惶恐,终而恬然。一切不觉都过去了,原来也只是这般而已,所谓的困难,不过是一个心障罢了。走过去,怕就成为过去,走过去,困难也就成为一个过去。深处的快乐竟然是如此的简单。过程就是一切,面对,坦然,随心处之,则尘世无处不天堂。

老刘喜欢跟我说他的过去,工作如何如何的艰苦,生活如何如何的困难。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只是一阵风过的事情。老刘仿佛一个悟道的僧人,拿起放下,即是生活。所谓的坎,是自己给自己的天堑。夏天的茅岗,生机盎然,象草长得像甘蔗一样高大,像青纱帐一样密不透风,将一大片田野覆盖了,苦楝树的花谢了,丁香花般的苦楝花细密浓香,扬扬洒洒,铺了一地。远远地望去,茶厂那老房子的瓦垄间竟然长出绿色的厚苔,像涂了一层绿油漆一样抢眼,南方的夏季来得很急,夏季漫长炎热,这些苔藓终会被太阳烤干,然后在秋后的某一天,被风吹散,纷纷扬扬,像远方的尘土。我们赴远而逐利,为生活像风一样四处游走。夏季黄昏的时分,天空布满了密密细细的光粉,像无数锐利的针一样刺向大地,路边的瓜棚豆架上热闹非凡,花和昆虫,像集市一般吵杂。这条路我还得走下去,一遍遍,我向着自己的人生深处而去,一切都像这四季的风景一样,只是当下随心的景物,我可以在意,也可以不在意,丝瓜花灿黄,像浓缩的阳光,点燃了黄昏的一丝恓惶,那种无奈和慵懒的情绪也似乎渐渐被风吹去。天空像既往一样清爽,目光可以毫不费力地投往远方,那是未来和明天,是我们的深处。多么美好啊。很快,最后的夕阳就会暗淡下去,代之以满天繁星,我在归途一点点地接纳晚风的友好的款待,风是永恒的朋友,阿摩丝·奥兹说过,是啊,无论你是富贵、或者贫穷、无论你是眼亮或者眼盲,无论你是老或者年轻,无论你来自何方,风都是你永恒的朋友,没有哪一缕风会嫌弃一个孤独的行者。像阿摩丝·奥兹笔下的那个盲者,他听到最动听的声音就是风声,他说,那是从心底里呼唤的声音,让他鼓起勇气,走出那片沙漠。

夜到深处,四野是一片热闹的虫声,在乡野,在这样的夜晚,虫声是对我最好的犒赏,是我心灵最好的回声。我知道,我永远在深处挣扎,孤独远行,而我并不会孤单,我会有风、有阳光、有清朗的月照,有花香和虫声。我会诗意地珍惜它们,虽然,我们都只是擦肩而过者。一杯茶,在灯光底下漾起热汽,像一注灵魂的镜像,它往何处而去?

本文原刊于《星火》2020年4期

陈元武,作家。作品见于《十月》《中华文学选刊》《山花》《天涯》《散文选刊》《散文》《广州文艺》《作品》等刊。多次入散文年度选本,曾获得孙犁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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