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夫人入蜀记之乐山


花花夫人,人居塞上,性疏意懒。每日里空对塞上风天,想想中原、江南的样子,聊以慰藉渐白的发丝。

花花夫人入蜀记之乐山

文 | 花花夫人

车出成都,去往乐山的路上,四处见山,四处见绿。山野,绿郁,绿野苍莽中时有人家冒出,脚下又连缀一方水田,一方池塘,齐整如茵,又十足的川江鱼米味,不似塞北百里黄土人家,偶有几棵杨树枣树什么的疏疏扎一排儿,可谓是绿化了,用个很不恰当的词,便是云泥之别吧。我这样胡乱比较着,终将故乡忘得一干二净。过了眉山苏子故乡,太阳一下悬上头顶,遮眼看去,乐山灿然。换乘,斗折蛇行了好一会子,穿过岷江大桥,终到大佛。

仁者乐山,乐山名儿叫得好。我非仁者,却很乐得这一趟山行,盖因乐山自有仁者,便是大佛。想来我与大佛的相遇,起初或是父亲种的缘分。记得小时,父亲从四川差旅回来给我带了一堆桃心挂件,桃心足有一个小桃子大,中间有个小窗口,眼睛贴上去能看到里头有风景,按钮一按,风景便似相片一样一张一张地滚动起来,滚着滚着就滚出一个石头大佛,大得两个石足就能坐上百十号人,我一下欢喜起来。父亲说那是乐山大佛,很大很大,手一伸能接住很多人。

“如果我从山上掉下,大佛能接住吗?”自小至大,我不止一次生出这般惊恐的念头。

“若在须弥峰,为人所推堕。念彼观音力,如日虚空住。”后来读《普门品》,见佛如是说。

乐山非我想的高,而是长,山沿岷江,逶迤伏卧。进去一下不见了太阳,但又能从西面山崖竹缝里看到金色的江波日照,山径深缓,晦暝交替,有点普陀舒幽畅邃的灵迥,又不似浮海虚着的飘渺,到底有大佛,便是坚固湍澜的镇定。

“乐山的建筑不会高于大佛,你们看那幢楼房,比大佛是高了,可上头两层是空的。”身旁一个导游正给一众居士讲解,我顺着她的指向看过去,岷江对面楼房林立,可因江面太阔,看不出与大佛的争势,但能感觉到乐山的人还是很敬大佛的。

佛菩萨有化相,唐朝的海通禅师,便是接引乐山众生的佛菩萨所化吧。知道乐山大佛修造缘由后,我对海通禅师舍目化缘的一念崇敬,大概是能到乐山的又一因缘,想着便到了一处洞口。

“这就是海通禅师修行的石洞。”洞口幽暗,读着上面几个字,昏然不识,听到导游的声音,才辨出是“海师洞”,真是业障愚痴人,见佛犹不知。进洞里黑不见指,以为深不可测,借着手机光亮照了一下,才发现深不过一人坐卧而已,四壁渗寒,触手冰凉,想那时海师深受剜眼剧痛,坐在这里不几天就圆寂了,这场景是多么凄凉,又多么慈悲,或许大佛又是海通禅师的化相呢,凝了大师不让乐山众生再受恶浪翻船之灾厄的大愿,千年不动,镇守在岷江的风尖浪口上。

“登阶直上凌云峰,不准回头。”未经多少思量,大佛的头已在眼前。众居士挎衲黄布包齐齐站在石阶上,合了几张大鹏展翅的凌云相姿,即在导游的口令下一气拾阶而上,看山随后跟上,我嘱他不准回头,便也跟了上去。

其实没多少台阶,跨过山门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左侧凌云寺,右侧佛顶,阳光普照下来,一扫阴郁。人都是集这儿了,顺着广场岩崖通往江边大佛脚下的九曲栈道攀了长长一溜儿,真是道阻且长,更是险象环生,脚踩稍有不慎便会摔落江中。

他倒也不是惧怕危险,看到提示牌上“在此排队,一两个小时后可到大佛下”,即没了兴致。我亦不勉强,扒着佛头一边的岩栏,看了看大佛侧面,很坚固的红砂岩刻,经霜历雪也似不着痕迹,或者那密密麻麻的针尖石纹便是岁月的见证,总之伟岸。一只小飞虫扑呀扑到佛前,翅膀在空中熠熠旋转起来,很轻很慢,灵动机精。我伸手触去却捉了一把阳光,不及弹指,便漏到江水里。江水一半赤浊,一半清流,还有看不甚清的一缕瑟瑟,说是大渡河,岷江,青衣江三水所汇,颇有泾渭分明的感觉,但到底赤浊在江面缓缓荡开来,渐渐被清流濯化,相渡于远方。他趁我对着江水发愣时拍下几张照片,不知是真的上了年纪,还是他技术太糟糕,照片里的神形竟似禁锢在一片暮气中。

“怎么照的,这么老。”

“多好呀,美老太太。”

什么逻辑,我气恼不过,发誓以后再不照相了。“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岁月真是一把刀子,杀死红颜不见血,多少佳人,终成一个渺渺的诗词意象。暗自伤神,不觉来到苏园。

苏园人迹寥落,清幽寂静,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据说东坡少年曾在这里游学,后人为了纪念,还将他读书写字的楼命为“东坡楼”,可近在咫尺,愣没上到,想是我天生性拙,难与先生才墨神交。

不过园里亦能寻些文字气韵。穿过月亮门,一眼捉到一丛喇叭花,是老家屋后开满一夏一秋所有清晨傍晚的那种,蓝蓝紫紫攀在滴水岩壁上,便兴奋地扑上去轻嗅。回头看门上,题曰“月榭”。楹联有康有为句:斯文在天地,至乐寄山林。还有谭嗣同句:斗酒纵横天下事,名山风雨百年心。略作思量,后者比前者更见心性,倒与大佛这个仁者贴得很近,我能记起他的两句诗是“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昆仑两肝胆”,与海通禅师的慈悲仁义之举一样的惊天地,泣鬼神。跟着到碑林,见黄庭坚凌云记游一首:凌云一笑见桃花,三十年来始到家。从此春风春雨后,乱随流水到天涯。这也是悟了道的,很见出世的旷达无争,随遇随缘。

不知不觉,人声杳无,仅余我和他的脚步声踏在青石径上,伴林鸟欢唱。踏上一处寺庙,正要进去,却见半掩的门里露出一地清露,不知何时下雨积下的,很清很浅,门口挂了牌子,为防滑倒,禁止进入。

又碰到开放的,曲径通上,见塑着的菩萨多是弥勒,白的大肚,黄的大肚,笑呵呵很亲切,但拜不解。一处又一处,拜左拜右,拜上拜下,拜了一圈又拜回来,竟迷在了此处峰林。

忽有一人挑扁担过来,担上木盒里飘出一股饭香,顿将我的肠胃菩萨搅醒,便像猫一样跟上偷嗅,嗅着嗅着,竟是出了迷境。抬首见“佛国天堂”,四个金字赫然张于山门顶上。

好大的一处天堂呀,他猛然悟起弥勒是未来接引众生的菩萨,未来也许众生都会到天堂吧。又见寺外岩墙壁上有刻像,字迹模糊,小心翼翼踏过岩下深潭,隐约辨出是“跌坐弥勒、端坐弥勒、站立弥勒、戴冠弥勒”,都是唐和唐以前所造,大概宋时依布袋和尚,所塑弥勒多成了大肚,这也是佛在不同时代的不同化相吧,是为方便,想着便到麻浩崖博物馆。

他每到一处地方,必要去博物馆看看,以满足他满脑子文化杂念。麻浩崖博物馆除了古老神奇的冷冰冰崖墓,还有陶狗,这对于我所去过的一些博物馆,确是一种罕见。

平素并不讨厌狗,家里也曾养过几只,随着不断的死去,虽是有了厌倦,也不至于将之打到十八层地狱,看着眼前汉代陪葬的有鼻有眼还稍带乞色的陶狗,竟觉得一丝亲切,或许那时的人就知道人最终是孤独的,哪怕与人在一起,亦是不可靠不可信的孤独,不如养只吃饱了则无欲就睡的狗伴到永远的好。要是这样,众生实在是平等的,人最不宜总将自个儿摆在高处,佛最高其实是贴着地儿渡众生的,若不何来慈悲。自疑自解,即到出口。

“怎不是来时的门呀。”我和看山都蒙了。

“这是南门,你们是从北面来的,坐车吧。”几个电蹦车停在门口,我选了一个妇人开的坐上去,她看着和男人一样结实。车又绕了一个斗折蛇行,开到北门,又换车才到住地。想起导游说的“不回头”,回头看了一下,从北到南的拜佛,确是一路向前,不曾退转,从南到北的回返,又是否是回头是岸呢?

“饿了,吃饭。”

"我拜佛了,要吃素面。”

围着住地乐山港,竟没找到我想吃的素面,只好到一个百年老字号烧麦店里吃煎饺,问好的素馅,待出锅来咬上一口,却变成了猪肉的,我气气抛给看山,谁知众肉里他只愿意吃的猪肉做了饺子又是坚决不吃,便一狠心,又要了一碗土鸡银丝面,想鸡弱小,杀起来痛少,吃吃也无妨吧。真是笑死。

“我不吃鸡肉,怎么要了两碗。”

“吃吧,鸡肉不是肉。”

店家端上来,一碗却成了两碗。看山坚决不吃,无奈我吃了一碗又一碗,不消片时,那两碗土鸡银丝面就在我肚里安营扎寨,不知未来可有兵劫,谁人又能去化解——

入夜,乐山港一片辉煌。隔着酒店窗户看过去,岷江对面的乐山灯影闪烁,也是一片辉煌。江风吹进,看山立在窗口久久注视,过后问我看到什么。

“山上灯亮,江面阔静,很好的景致。”

“卧佛,你没看到吗?”

卧佛,他是说那个山卧在那里像极了一尊卧着的佛,可我怎么没看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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