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灵隐寺送快递：当速度与激情遭遇佛系
文 / 祝颖丽
编辑 / 斯问
七月的江南，满眼郁郁葱葱。静穆的寺院座落在高峻葱郁的飞来峰山麓，显得庄严清寂。
此刻，法师「妙乐」气定神闲地站立在灵顺寺外，这里被称为天下第一财神庙，香火繁盛，游客如织。
望着山下，迎面走来捧着一摞快递，别着两三部智能手机，嘴里道着“寄快递、1小时上门”这些专业话语的小哥。一个僧人，一个快递员确认过眼神，瞬时产生交集，僧人抽出快递，双手合十表示谢意，小哥接过后，点头回敬，拍着胸脯表示一定送到。
这个画面挺有「滑稽感」，却又十分契合他俩的形象——一个代表速度与激情的快递人，一个是拥抱新事物的佛教徒。
夜晚时分，再往山下看，是万家灯火。山上与山下，世间人与出家人，看上去似乎泾渭分明，实则浑然一体。
1600年前，印度僧人慧理来到杭州，看到一处山峰奇秀，以为是“仙灵所隐”。于是建寺，取名灵隐。
灵隐寺背靠北高峰，面朝飞来峰，与永福寺、韬光寺、法喜寺、灵顺寺等一众寺庙构成了“咫尺西天”的佛国世界。
1600年后，在全国互联网创业最为浓烈的杭州，以一群虔诚的佛教徒为底色，顺应互联网时代大潮，向世间人宣告佛教徒不避世、不落伍、敏感于时代，并且有能力处理好佛教基本教义和现代科技文明间的界限和平衡。
千年古刹与快递小哥
「妙乐」法师双手合十，再次向面前的快递员表示感谢。
除了佛法修行，「妙乐」法师最大的爱好就是雕刻各式佛具用品。这些佛雕，有的要送给朋友，有的要放在网上卖出去。程楚超于是成了中间的桥梁。
程楚超也有了自己的法号：「裹裹」。没别的意思，指程楚超是菜鸟裹裹快递员，工作是1小时上门为大家收取快递。
去年4月，90年出生的程楚超加入快递大军，负责灵隐寺、永福寺、法镜寺、法喜寺、杭州佛学院等区域的上门取件。
从此，溪水潺潺、林木苍翠、古刹千年构成了他的一方天地，与出家人打交道也成了日常。
公司为他配备了一辆电动三轮车，蓝色的。早上9点，程楚超从灵隐寺周边的住户开始，由近及远，有卖纪念品的、卖茶叶的、卖衣服的，依次送完之后，开始往寺庙走。
穿过一片绿荫，最先到达的是法镜寺，这是尼姑们居住的地方。早上10点，女眷们做完早课，在庭院里走动，殿前有几个信徒正在闭眼祈祷。
程楚超跟门卫们很熟，有业务“特权”。他把车停在门口，径直进入寺庙，绕到客堂后把东西放下、取走。
整个过程迅速而安静，像飞鸟掠过湖面，念经的和尚甚至不会抬起头看一眼。这是程楚超和法师们打交道最常见的方式：互不打扰。
一年下来，程楚超已经摸清了出家人的作息，早上早课、中午午休，这两个时间点绝不给他们打电话，其余时间也尽量把东西放在门卫和保安处，等他们空了自取。
但也不是毫无交流。快递送到灵隐寺的时候，一个和尚经过，回头好奇问，“你是张可可的弟弟吗？”
张可可是灵隐寺的另一个和尚，程楚超大概和他长得相像，所以经常误认。门口的保安代他回答了，“不是”，程楚超这时笑得眼都弯了。
和尚们用菜鸟裹裹寄快递，即使区域不小，程楚超都能按时上门收快递。他喜欢和这个特别的群体打交道，性情平和是他对出家人最深的印象。“跟他们打交道不会有情绪冲动。”
程楚超原先做的是销售工作，“心累”。换到这份工作，他开始觉得心情舒坦了，“你心情好肯定就会运气好。”
除了“平和”，和尚们还很大方。有一次，一个和尚找他寄快递，8块钱的运费给了他50块，直接说“不用找了”。程楚超理解，这或许是出家人对钱没有什么概念。
接触下来，出家人还有很多别的特征。
诚实——基本不会说谎，说快件找不到了就是真的找不到了；感恩——每年茶叶收获的季节，从保安到快递员，都会收到和尚们自己炒的茶叶，“收到手软”；善良——碰见老弱病残需要帮助，也都会伸出援手。
在灵隐寺一年多，程楚超跑上跑下、取送快递，与这群人也形成了特殊的友谊。
其中一个关系最好的朋友叫张成飞，法号「悟能」，心宽体胖，是个年轻的和尚，今年才24岁，陕西人，毕业于复旦大学。
程楚超形容他是和尚里的异类，“特别活泼，特别爱笑，一看他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张成飞也符合出家人宽容、慈悲的形象，让他收快递从来不催。路上碰到老太太，看人家走路不方便，主动搀扶、叫车，连车费都包圆了。
程楚超说，“好人总有好报”，意思是现在张成飞回到陕西都当上住持了。
前段时间，张成飞在杭州佛学院修行到期后回了陕西，一次视频通话中，俩人开始逗趣，“他那儿跟我炫富呢，说这佛珠市面上得几十万，我让他寄过来，人家说‘那可不行，这是方丈我的信物’。”
佛家与尘世
出家人高居寺庙，除了上下山的那条山路，唯有一根网路与尘世连接，网购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方式。
佛衣、布鞋、茶具、茶叶、水果，吃喝用具，一切常人会买的、法师们需要的都会通过淘宝解决。
消费升级的风潮中，大师们中间不乏“剁手党”，也有寄快递的需求。
有一个叫「大戒」的和尚，平均每天都要收三四个快递，最多的时候一天收了七八个快递。
买什么呢？这个季节，「大戒」买得最多的是水果，“成箱成箱地买”。和尚「大顺」也是快递最多的，一天四五个，有自己买的，也有信众送的。
在杭州市佛学院，快递放在学院门口的一个小木屋。早课结束、中饭之前，便会过来取。
星期一的上午，程楚超来到小木屋放快递，正赶上21岁的小和尚圣道出来。圣道去年刚出家，不太愿意谈论过去的事情，但对寺庙的生活似乎还颇为习惯。能看新闻、能快递，生活并没有太大的落差。
2018年，整个中国流转的包裹数超过500亿个。光双11一天，物流订单就突破10亿件。
在各行各业都拥抱互联网的当下，无数人不知不觉被裹挟进了浪潮里，出家人也跟互联网有着紧密的连接。
对这些隐于深山，修行的法师来说，需要证明的是，「佛教徒有能力拥抱新事物」。
接触多了，程楚超更能以平常心看待这些出家人了。这一天，他刚给法镜寺送去一个圆柱形的东西，猜是灯管坏了，尼姑买了根新的替换，“他们也就是普通人嘛，日常用度和我们很多也一样。”
这些具有鲜明「互联网思维」的法师们，熟谙各种新鲜事物和社会时尚，对社会发展趋势和大众心理极为敏感。“很多时事热点，网上流行什么，都是他们告诉我的。”
不过，和普通人网购退换货比较多不同，出家人购物比较“佛系”，一般不怎么退换。“和他们说起来，用裹裹退换货不要钱，他们还说这也很佛系啊。”程楚超说，他们用了觉得的确不错。
只有在天猫618、双11这种大促，平时很少退货的他们才会在这个时候因为东西买多了、发错了等原因需要程楚超上门。
和他关系最密切的，也是那几个经常喊取快递的法师们。已经回陕西的「悟能」，在杭州佛学院进修的几个月里，找程楚超寄出去最多的是书和衣服，快递成了「悟能」与家乡联系的纽带。
「妙乐」自不必说，他住在北高峰的财神庙，上下交通得坐索道。他人细心，又偏偏喜欢折腾佛经里的艺术品，经常是网上买来半成品，雕刻好了，便唤程楚超去帮他寄给朋友。
这些固定的熟人之外，取件的工作也有时节性。清明节前后，程楚超取的最多的是茶叶，和尚们加周边商户，寄出去的茶叶得有几百公斤。
一送一取之间，程楚超连接了佛家与尘世，扮演了信使的角色。
“佛”起来的快递员
跟和尚们打交道久了，“速度与激情”的快递员也变得佛系了。
表现之一就是，程楚超时不时开始说“佛语”了。你问他，每天跟我佛打交道运气是不是变好了？他回答，“佛家说，心情好了，自然运气就好了。”
他也经常用委婉和克制的语言去应对问题，最常说的口头禅是，“这个，怎么说呢”，然后极力让自己的回答不偏颇、不极端，换句话说，“佛系”。
和尚们有时会趁他取快递的时候，请他一起喝茶，开始讲佛法，谈佛理，他捡听得懂的听，慢慢地竟也开始有了认同。
也不是没有冲突的时候。喜怒形于色，和尚们很容易捕捉他的情绪。于是，遇到他不顺心挂在脸上的时候，便询问啊、开解啊，道理大都是，“一切看淡”、“皆是虚妄”之类的，程楚超嘴上不说，心里却想着，“可不都是废话”。
但他还是学会了“平和”。灵隐寺的门卫也表示认同，他们说不懂的人才讲“平常心”，正宗的说法是讲“平和”，对人对事心态都要平和。
成为快递员之前，程楚超还没有来过灵隐寺。现在他每天两趟的跑，却很少会进去拜拜佛、进进香，为佛门的人服务，也从他们身上汲取一些面对生活的智慧，仅此而已。
两年前，他从工作了6年的发动机厂离职，原因是再没有上升空间。加上失恋，于是从上海来到杭州。
先是做销售，然后换着做快递，打算过渡一下。没成想，一做就是一年多，赚的比想象中多，每月都能过万的收入，而且给灵隐寺收快递最让他开心的一点是，风景绝美。
跟着送快递的一天，我和程楚超并排坐在三轮车的前面，满眼是翠绿，时而经过小溪流，时而一座古刹就闯入视线。他告诉我，夏天这里只是很凉快，秋天枫叶变红那才叫一个美呢，冬天下完雪后一片纯白，连呼吸都觉得非常纯净。
傍晚5点多，程楚超一天的快递就送得差不多了。回去的路上，他进了一个首饰店，老板娘跟他挺熟，问“又来给老婆挑首饰了？”
他笑了笑，问老板娘，“什么时候进新的货啊？”出来后，他告诉我，准备帮着给老婆挑件礼物，竟没看到合适的。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心情，骑着三轮车，照旧接老婆去了。
分别时已是夜晚，往山下看去，是万家灯火。山上与山下，世间人与出家人，在互联网时代，并没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