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庵笔底金石气——李瑞清先生百年纪念

梅庵笔底金石气

 ——李瑞清先生百年纪念

杨括

话剧《蒋公的面子》中有这样一段:

时任道:十年骑马上京华,银烛歌楼人似花。

今日江头黄篾舫,满天风雨听琵琶。

夏小山:你还记得!

时任道:好诗。

夏小山:不觉已二十余载。

时任道:那时梅庵先生尚在。

夏小山:忆往年与王伯沆、黄季刚诸人或坐豁蒙楼茗话,或泛舟玄武湖,吹笛拍曲,陶然忘忧。如今家国破碎,故人离散,旧境如梦矣。

夏小山的原型是胡小石先生,时任道的原型是陈中凡先生,他们是两江师范学堂时期的同学,后来一起在金陵大学任教,又是同事,共忆往昔,感慨颇深。特意提到的“梅庵先生”就是他们的老师李瑞清。李瑞清号梅庵,1906年出任两江师范学堂(南京大学前身)监督,门下桃李芳菲。辛亥革命后退隐上海,黄冠道服,自号清道人,以笔墨为生。他是碑派书法名家,又通过教育事业将之发扬光大,遂成一代宗师。

关于清道人的书法,理解三句话即可得欣赏门径,曰“求篆于金”,“求分于石”,“纳碑入帖”。

“求篆于金”,就是说向铜器铭文(金文)学习篆书。请看这幅作品:

小字题款曰:“作篆须神游三代,目无二李,乃得佳耳。秦篆近隶,汉篆实分,唐以楷为篆。”第一句是清道人学习篆书的核心思想,以夏商周三代的金文为标的,不学秦汉以后人。二李是李斯、李阳冰,清道人认为他们不足为法。其实,三代金文是大篆,二李所作是小篆,严格来讲是两种书体,前者古拙,后者端秀,各有其美。学二李学得好,如邓石如的玉箸篆,也非常好看。但邓石如的小篆写得好,是因为他有隶书和碑版的功底,笔下有劲,撑得住,立得牢。如果只学小篆,就容易流于呆板孱弱,形同画画。这是清道人反对取法二李的原因。从古拙有力的金文入手,先把笔力练出来,字的骨气就有了。第二句解释了为什么不能跟秦以后的人学篆书,因为字体发展到秦,已经开始向隶书转变,以后又有分书、楷书,以及相伴而生的行书、草书,这些流行书体占据了书家的日常生活,成为常用字体,就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写篆书的风格。所以要想学篆书,就要学它通行的那个时代的作品,而不要学后人的仿作。好比你要模仿一个小孩子,就直接找个小孩子去观察,不要看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的演员们是怎么模仿的,他们模仿得再像,也必然带有各自年龄段的特征。

金文的代表是散氏盘和毛公鼎铭文,上面那副对联就是临散氏盘,再来看一幅临毛公鼎的:

金文多为浇铸而成,有种自然的滞拙感。毛笔用得太过流畅,就不好表现滞拙,所以清道人用抖笔、颤笔的方法写出弯弯曲曲的笔画,好像蚯蚓走泥,来表现金文的质感。“毛公鼎取纵势,而散盘则取横势”,这是他对二者风格的基本区分。这种理解虽有事实依据,但表现风格说到底还是书家的取向决定的。请看清道人的弟子李健临毛公鼎之作:

抖笔没有清道人那么厉害,字形好像也方正一些。都是临毛公鼎,为什么不一样呢?请看其小字:“毛公鼎,周庙堂体书也。”他认为毛公鼎的字有庙堂气象,所以写得端庄肃穆。当时得铜不易,铸字更难,不论字体纵横,几乎所有铭文较多的钟鼎盘簋都是庙堂中的礼器,字形各异,为何毛公鼎就是庙堂体典型?这是书家自己的看法,先有了这种看法,才把字写成这样,就像清道人想突出毛公鼎的纵势,就把字写瘦长一样。书法之为艺术,就在于给书家最大的自由表现空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好看就行。临得像不像,只有初学者觉得要紧;对于成熟的书家来说,更重要的是创造。

“求分于石”,就是向石刻学习分书。分书是什么?众说纷纭,什么取这个二分,取那个八分,云里雾里。按胡小石先生《书艺略论》中的说法,“欲掌握中国书学史之关键者,不可不先明‘八分’”,“即以八字之本训言,亦云: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今人言八,犹以拇指与食指分张,示相背之意。故知八分者,非言数而言势”。分书或者说八分书,可能就是像八字那样向两边分开的笔画态势。隶书当然最有这种态势,篆书和魏碑也多少有点。唐以后人学书法都得临摹金石,自然离不开分书。强调学分于石,和求篆于金一样,是取法乎上、求其本源的意思。这里的“石”包括碑刻、摩崖石刻和砖瓦上的字样等。清道人在这方面用力甚深,“每临一碑,……指爪摧折,忘其疲劳”。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也确实从中得到了分书的精髓。请看其用张迁碑和曹全碑笔法写的对联:

一厚重磅礴,一秀丽优雅,都有汉人气象。再看其临郑文公碑:

郑文公碑本是楷书,清道人认为它“笔兼篆隶”(可能就是因为三种书体都具有分势),所以用写散氏盘的笔法来写,这就打通了金石,统一了笔法。石刻经历风雨剥蚀和多次捶拓,平直光滑的刻痕会磨损,再拓出来的拓片就给人一种沧桑感,和金文的滞拙一样,清道人都用抖笔来表现。关于他的抖书,也是见仁见智,不喜欢的人说“颤抖、造作”是碑派书法走向没落的标志,甚至诋之为“帕金森书”。如果宽容地看,其笔迹虽颤抖,却不失美感,仿佛真透着一种沧桑感。书到极处便是画,画到极处也是书。实在不能以书法眼光看待的话,就把它当作画来欣赏吧。

泰山石经是北方摩崖石刻的代表,清道人认为它“奇伟瑰丽,六朝大字无逾此者”,还特意缩印了其中六个字,拉着朋友曾熙一起题跋宣传。

清道人之所以喜欢泰山石经,可能正是因为其隶楷结合,分势表现得好。他的临摹作品也深得此法:

写完十个大字,他还意犹未尽地题了一行小字,夸赞泰山石经“诚崔嵬有泰岱气象”。

南方摩崖石刻的代表是“大字之祖”焦山瘗鹤铭,同样隶楷结合,具有分势。与敦厚圆融的泰山石经相比,瘗鹤铭多了一些南方的灵秀和道家的飘逸。清道人临瘗鹤铭,就把这种秀逸表现了出来:

魏晋时期朝廷有令禁止立碑,书家遂向墓志、墓砖上施展本领。清道人学习对象十分广泛,下面这件作品就是临摹西晋永嘉元年(307)的墓砖:

砖石一理,隶楷结合。左侧的字是反的,和南朝陵墓石柱碑版上的反字一样,是写给另一个世界的人看的,体现了一脉相承的墓葬文化。清道人这次临摹墓砖是为了“博砖轩先生一笑”,据郑孝胥1914年8月3日的日记,“西本来,携高濑武次郎所得长生未央瓦当拓本示余,乃篠琦(筱崎)砖轩所藏,求为跋之”,则砖轩应是他的日本友人筱崎都香佐,取这样一个斋名,想必爱好收藏古代砖瓦,藏有“长生未央”瓦当(可能是西汉未央宫遗物),这块晋砖大概也是他的藏品。清道人自己也喜欢收藏有文化意味的古物,他有一块砖砚,上刻“黄龙元年建”,是西汉宣帝黄龙元年(前49)的遗物,砖呈长方形,泥质甚细,略带黄红色。原为阮元(恰好也是碑派的重要人物)所藏,并刻有两行砚铭,墨池前刻有翁方纲题字,曾为李瑞奇购得,后转赠清道人。清道人得之遂名其斋为“黄龙砚斋”。1903年5月,齐白石在京城为其篆刻“黄龙砚斋”印,清道人十分喜爱,许多书画作品上都用了这方印。力所能及地收藏文物,发思古之幽情,并以藏会友,以友辅文,是当时文人的日常雅事。(去岁六月,同学金陵王生以明城墙砖文拓片一纸相赠,云其亲手拓自太平门,并作释文于侧。此真有前辈之遗风也,附志于此。)

求篆于金,求分于石,碑派书法的金石气至此具足。同时,清道人遍临诸家法帖,各体兼擅,学谁像谁,请看他临王羲之:

临怀素:

再看他学宋四家:

学米芾很像,但学苏轼不太像,可能是因为其他三幅都取纵势,而东坡的字如“石压蛤蟆”,不适合写立轴。如果只写苏体,清道人便能写得很像,请看:

既精于碑,又善于帖,碑帖的融合对清道人来说是水到渠成的事,所以有了“纳碑入帖”。帖派从二王到董其昌,名家辈出,尽得风流,把汉字的结构之美、书法的布白之妙发展到极致。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很多常用字和偏旁部首都形成了固定的写法,比如禾木旁,一般就是一笔写成,先写上面一撇,连下来写竖,提起来写横,往左写撇,往右拉回来去写剩下半边。这些写法本身可能很合理美观,但若拘守于此,不做创新,就容易流于甜俗,面目雷同,连文征明都不能免此诮,更别说乾隆等人了。有鉴于此,很多书法家便以碑派的金石气来挽救帖派的柔弱滑熟,清道人即杰出代表。“纳碑入帖”就是用碑派的笔法来写帖派的套路。具体来讲,临摹金石拓片的时候,会因为时移世易而感到生疏,用笔、结体都不能顺手写来,得故意做出波磔、写出风骨,比如起落的干脆、转折的斩截、捺笔的力道等,甚至为了模仿金石滞拙的感觉而抖颤。模仿多了,这些刻意的笔法就会成为习惯,用以临帖,虽然还是那个套路,但笔画俊健,骨力凛然,而且不经意间自然创新,风貌就大不相同了。既好看,又耐看,好看的是帖派的潇洒,耐看的是碑派的沉着。比如这幅作品:

临米芾字帖,却在细节处透出碑版的雄深雅健、痛快淋漓。小字很有意思:“戊午五月廿九,骤热,病腹,晚得风大凉。与农髯、门人胡小石看古帖,桐阴下书此。”由此可知写这幅作品时清道人有三快:骤热得凉风之快,朋友弟子相聚之快,桐阴共赏帖之快。书风之快端由心情之快而来。胡小石先生也有临米芾之作,请看:

从“纳碑入帖”进而“化碑入帖”,笔墨较乃师更加干焦沧古,骨力峻健,金石味十足。真正的传承,不是亦步亦趋,而是出于师,变于时,成于己。胡先生之于清道人,可算传其精魂矣。再看清道人这副对联:

这已经不是模仿哪一家(比如有的笔画像黄庭坚)可以概括的了,而是出碑入帖,自成风貌。此联高近一丈,字大如斗,现场观看十分震撼,除了欣赏文意字形,还应悬想其书写之难:这么大的纸不能在桌面上完全铺开,只能写一两个字就往前挪一下,无法纵览全局,布局谋篇全靠经验感觉。两联本是一张纸还好,如果分开写,那不仅要考虑上下字的间距气息,还要谋求左右的和谐对称。写字有三个层次:用笔、结体和布白。写这样的巨幅对联,要的就是布白功夫。清道人“雍容振腕,逸兴高骞”(曾熙评泰山石经语,见上文插图),不仅做到了上下匀称,也做到了左右呼应,疏朗大气,洵属难得。与可画竹,胸有成竹;梅庵作书,心有全幅。这样的作品,哪里是碑?哪里是帖?已难分且不必分,浑然入化境。

清道人不仅能书,而且善画,他的书画也是相通的,就是用临摹金石的笔法来作画——金石入画。比如这幅八大山人风格的山水:

题词曰:“昔八大山人谓‘画法兼之书法’,此幅戏用秦相权文笔法悬锋写之。”原来用的是李斯秦权上的篆书笔法,书画相通至此堪称神奇。清道人对八大山人、石涛等遗民画家着意学习,其中不乏自己的“遗民”志向。请看这幅扇面:

枯木怪鸟,单脚独立,笔墨简净,孤傲凌空,是不是活脱一幅八大?再看这幅松石:

笔画苍劲雄浑,非一般文人画可比,金石气充溢。“画石不画花,花妍一时好。惟此坚洁心,千秋能自保。”金石气与这种坚贞的气节适相吻合。观此夫子自道,可知逊帝溥仪追谥他“文洁”还是十分恰当的。

2020年是梅庵先生逝世一百周年,瞻仰书画,正可追怀其人。关于他艺术和教育上的成就,前人之颂备矣,无须赘言。文章结束之际,偶然想起张岱(又是一位遗民)《补孤山种梅序》中的一联骈语,似与清道人暗合,录之以为纪念:白石苍崖(摩崖石刻),拟筑草亭招素鹤(瘗鹤铭);浓山淡水(金陵—沪上),闲锄明月种梅花(玉梅花庵道士清)。

“墨韵梅香——纪念李瑞清先生逝世一百周年书画文献展”

展览现场作品欣赏

2018年,南京大学博物馆成功举办“胡小石和他的时代”书法文献展。胡小石是李瑞清的弟子,由此南大图书馆、博物馆、文学院的学者们萌生了念头,策划一个纪念“老校长”李瑞清的展览,并很快得到了南京博物院以及国内著名收藏家、书画家、南大校友的鼎力支持,最终征集到公私收藏的李瑞清先生及其师友弟子的书画、文献作品一百六十多件(册),圆满促成了这次“墨韵梅香——纪念李瑞清先生逝世一百周年书画文献展”。

展览分为七个单元,“求篆于金”、“求分于石”、“纳碑入帖”、“金石入画”主要呈现李瑞清的书法、绘画艺术;“两江笔墨”、“梅庵弟子”呈现李瑞清的师友、弟子的艺术与学术风采;“梅庵遗著”重在展现李瑞清的学术风采。

求篆于金

求分于石

纳碑入帖

金石入画

两江笔墨

梅庵弟子

梅庵遗著

部份现场展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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