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旺:大 雪 小 雪 又 一 年
大 雪 小 雪 又 一 年
郭宏旺
走下那几级台阶,有一点点倦意,而一股凉意迅速袭入整个身体,裹好长袄,拉紧棉帽的绳子,朝学校大门方向走去。水泥甬道似乎比往常更加清脆坚硬,脚下残雪斑驳,路灯的光亮格外清冷犀利,光芒中依稀有零乱的银屑迎风飘飞。前边那幅长长的影子前后左右摇晃着,晃得让人有些眩晕,竟然无厘头地想到“孤灯青影”这个寂寥的词。
已是晚间十点整,刚下了一个叫“晚三”的自习课,的确很晚了。学校大门外,高高的路灯洒下的光线,拖得很长,空空的黄色又有些惨淡。马路的两旁各码着一排轿车,不同型号不同颜色也不太整齐,两排车头相对,只留下中央窄窄的一溜儿空间。三四辆大公交顺着马路等待在那里,不是跑街的,是公交公司出车定点儿接送学生的。也有骑两轮摩托车和电动车的家长,寒气中,从头到脚全副保暖武装,嘴边挂着一些霜茬儿,弥漫着均匀的白色汽团。他们都是来接学生回家的,有的是父母接孩子,更多的是家长各出几百块钱合伙儿拼一辆出租车接送孩子。不论怎样,这些驾车人每天几乎和我们的节奏是同步的,从晨曦到正午至深夜。大家都一样,为了家庭,为了那些追逐梦想的孩子们,又辛苦忙碌了一年,十多天后便是岁尾了。忽然间我想起一首老歌的几句词儿。
大雪小雪又一年,
大街小街又一天
街是一条线,人是千张脸,
梦是七彩梦,路是千回百转,
千回百转十八盘……
那一大群车辆会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迅速散尽,一大片的熙攘转眼成为一大片空旷,一大片寂静。大门紧紧闭合了,只有数支消瘦的路灯昏涩的光线继续笼罩着四周。
车灯闪烁,喇叭嘀嘀,从车流中躲闪跳跃,过马路入小区上楼。妻开着电视机,一边心不在焉地点读手机。
还有饭呢,但不许喝酒。
不想吃了,中午有点太饱。
水开着呢,这么晚了,还要喝茶?
喝一杯吧,那边还有一大堆东西得处理完哩。
那就别抽烟了。
我只能咧嘴笑一笑……
妻把茶杯灌了开水,回头一瞥,手指了指杯子,静静地踱进了卧室。
我走近那边的书案,摁下了电脑主机按钮,指示灯开始闪亮,发出的声音本来不大的,但在这夜晚显得有些扎耳。坐下来,伸伸腰舒展一下带着老毛病的脖颈,干活儿吧。自己弄了一个文艺公众号,每天推送合适的文章就是我向平台交的作业,公号叫做《白羊文艺》。左云称古白羊地,所以拉大旗做虎皮,冠了这个名字。
两年前心底旧梦复发,到今天,业余时间一直在忙乎一些文字的事情,不能叫文学,只能叫文字,只为了圆自己那个所谓的夙梦。记录了家乡亲情,记录了左云城的一些旧影,记录了五路山和长城,记录了绵长的十里河,推出一册不伦不类的集子叫《梦回十里河》。痴迷仍然不止,接着又和家乡风味吃食干上了,一日一篇或一周数篇,直到自己狭窄的眼界找不见记录对象时才算收手。辑录成册,起名《左云味道》。两年中忙里偷闲,主要做了这两件事,终于如释重负,可以松一口气了。一直在说这些只是文字的堆码,和文学不大沾边,尽管自己是喜欢文学的,但毕竟这是两码事儿。我把一把把粗糙又不匀称的盐粒撒在了那一张张洁白无瑕的纸张上,留下满满的痕迹。也许那些白白的纸张并不太乐意,但我只能对洁白的它们说一声抱歉。笔端乏力,成色欠佳,容我再酝酿发酵再努力。文学需要文采,需要灵动,需要飘逸,更需要温润或犀利,深遂而墩厚的思想灵魂,这只能是我今后的奢望和不改的追寻。
关掉了电脑,呡一口茶,望一望手边几册美文集。它们期待着我的轻叩,我也渴望寻觅其中的颜如玉,又想起了好多,起起伏伏……
老妻和儿女老问:你难道真想做什么家吗?
奢想过,但不太想,也不一定能,可又在想。
那你为啥还这么疯癫痴迷,有个啥意思?
那不还是因为想,试着去尽力。
没有什么事情是没有代价的。因为抟攥这些劳什子文字,其实自己也失去了不少珍贵的东西,虽然我自己觉得收获的东西也不算太少。可缺少了对亲人的陪伴,缺少了好友间的走动,连朋友们真诚邀请的饭局小聚也缺席了不少。最糟糕是我还把一些曾经的熟悉逐渐冷落成的陌生的疏离,让自己决绝地走向了孤独深渊。当我想伸手去挽回,已寻不见他们的身影。得失之间,除了无奈又能如何?
手中那支香烟快吸到了末端,窗外夜色阑珊。黛色的夜幕下镶嵌了星星点点的光亮,玻璃的下端凝了淡淡的霜花,霜花不多,却有一丝凉意袭过。
窗框的上端传出咕噜咕噜低沉的声音,是呢喃的声音,很轻很温暖,不知谁家的鸽子老是栖息在我家窗顶的那片水泥雨罩上。我从来不会驱赶它们,而把它们当成某位名家笔下的珍珠鸟,于是这些小家伙也会变本加厉,在白天它们也会落在外边的窗台,叽叽咕咕,扭着头眯着眼向我这边瞧。我转过身回望它们,它们居然会连连啄几下那纱窗,继续扭头瞅着里边的动静,难不成还想饮几滴我浓浓的茶汁?还是想帮我修改一下头疼的文字?还是想飞上我的肩头?
越来越喜欢喝茶,原来一直喝浓茶,不论红茶绿色,红红的茶汤,翠绿的茶汤,像是喝一种浆的感觉。如今发现浅浅红,淡淡的绿才是最惬意的。两三枚茶片入杯,冲水,杯口丝丝热气氤氲,杯中茗片轻盈翻腾,才赋予了茶最美的姿态和内含,才不暴殄天物,才是物尽其用。朋友说,你懂得这个了,那是因为你变老了。
烟不是好玩意儿,自己也知道,妻儿也力诫。最终还是离不开,某日突发奇想淘了一枚烟斗和几包口粮,烟斗装烟抽上几口就好,然后熄就熄了,烟斗把在手里,不抽就嗅一嗅,斗的味道很浓,感觉像在抽着烟一般,十分的好。
酒呢?固然免不了朋友们隔三岔五小聚欢饮,一饮则多。但越来越偏向于自己独酌。小菜一小碟就好,不论冷热。杯子小一点最好,越来越不喜欢低度的白酒,淡而无味,喝来不留回味,高度的优质酒最佳,落杯绵厚无声,入口浓烈,空杯后仍有缕缕酒液挂杯,才够爽够痛快。朋友说,那也是因为你变老了。
酒,喜欢一个人喝。而饭却不喜欢独自一人吃,一个人吃着没味儿,甚至干脆就不想吃了。偏偏家中的人又一天天少了,某一天便只剩下了自己,整一小盘菜,倒上两盅儿,就是一顿饭了,主食有和无都没什么关系。变老了,胃口本来就会变差,可吃东西时,嘴却变得更刁了。不想吃外卖,也不想花那份儿钱,不想买超市里的熟食,一颗土豆,半棵白菜,两枚彩椒,一株莴笋,葱蒜碧玉,少油少盐,凉拌或清炒比什么都好。可见,人真的就是变老了,习惯也变老了,开始回归了。
常说人靠衣服马靠鞍,如今的自己却不完全这么看。穿衣穿鞋,并不怎么讲究新,并不想穿多么崭新鲜亮的衣服,穿着好像硌得慌,于是就不再渴求买什么新衣服。一件合适的衣服干干净净穿下去,发了灰,型还在,质感还在,感觉会更妥帖更具岁月感;一双尚好的皮鞋细致打理,穿它个三年五年不好吗?面儿皱了,轮廓还好,打点油,让泛黄的时光焕发青春岂不更雅更端庄?逐渐地明白:人生在世,是一个人芯儿的质量,而不是几件包裹躯体的布料皮草能决定一个人的质量。面皱了,发白了,步缓了,语迟了,这是自然法则留给我们自然的美。若逆其道而行,天命之容,少年之妆,衣袂似吴带飘飘,而腰腿早已弓成油焖大虾。面似皱枣,齿若歪瓜,腿如圆规遭压,袜如弹簧不展,足下名牌之履如丹麦童话木鞋般任踢踏,可依然身身着二八青春华服,将惨不忍睹于世间。再者,人至中年,心若从善,容颜终究慈白端庄如佛,心若储满邪淫匪恶,那么心相即是面相。相由心生,早已道尽了一切玄机。
时光稍微抖一抖身子,我们已从青葱到了天命之年。到底是变老了呀。
前些年,有学生不再想称呼我老师了,询问,我们想称您郭叔,不知道妥不妥?我说那是太妥当不过了。郭叔郭叔,亲切如父。如今呢,学生们背后会这样说:那老头儿可逗了,可有意思的一老头儿。当然他们没有一丝的不敬与调侃,只是心里就想这么议论,我挺喜欢。老头儿老头儿,沟通无阻还添了喜感无数。从叔过渡到老头儿,也就近几年的事儿。老得好,真实是心态过渡得好。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但也大可不必过分哀叹青春易逝,人生易老,人生本来就易老呀。优雅地慢慢老去,本来就是一种美好,更何况: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更不用说: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呢。一代伟人言: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我们注定不是伟人,不必去强求终究无有硕果的非凡业绩,但是凡人百姓,一定可以一生循人间正道而行,不装,不奢,不狂,不媚,不奴,不废,活出真实而大气的自己。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并非暗示人们奢靡度日,透支青春,而是告诫激发人们要珍惜青春年华,施展才华抱负,即使青春不济,中年老年之时也不可辜负年华。
大雪已过,冬至在即,夜风再起,分明比昨日多了些凌冽。
窗外已渐见晨曦,又是一日已经逝去,新的一日即将开始。陷入矮椅中久久痴坐,眼皮早已如橘皮一般酸涩,烟缸里多了六七节烟蒂,茶杯的水已换了两三次,书册却只留在那一页上,只添了三两条红线和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权当是读文的注释吧。睡意昏沉,呵欠连声起,鼻孔干炝连着要打喷嚏,赶紧揉捂回去,踱出书房,妻睡熟已久,疲惫的鼾声,低沉而均匀……
2020.12.16
作者 郭宏旺
中学英语教师
山西省作协会员
左云县民间文艺家协会成员
出版作品集《梦回十里河》
作品集《左云味道》付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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