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陶：《三国志选注译》后记（外二篇）
赵伯陶，1948年生，北京市人。1964～1978年，北京市第六建筑工程公司机械处工人，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先后供职于中华书局、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化艺术出版社、《文艺研究》编辑部。从事中国古典文学（侧重于明清诗文与《聊斋志异》研究）及民俗文化研究。从1984年至2020年9月，已发表论文、书评等180馀篇，计130馀万字；整理点校《古夫于亭杂录》等古籍4部；注释评选《宋词精选》《袁伯修小品》《张惠言暨常州派词传》《明文选》《归有光文选》《王士禛诗选》《袁宏道集》《七史选举志校注》《明代科举与文学编年》（合作）《新译明诗三百首》《聊斋志异详注新评》《徐霞客游记》（选注）《中国传统家训选》《修己以敬》（中国传统价值观丛书）《三国志》（选注译）《袁宏道小品》《蒲松龄小品》（以上三种即出）等；学术专著有《市井文化与市民心态》《明清小品：个性天趣的显现》《中国文学编年史·明末清初卷》《落日辉煌：雍正王朝与康乾盛世》《秦淮旧梦：南明盛衰录》《十二生肖面面观》《义理与考据》《聊斋志异新证》等。
《三国志选注译》后记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竹帛三国，直相斫书耳。伐谋伐交，无非扬汤止沸；立功立德，何如曲突徙薪。是故“保邦于未危，制治于未乱”，《书》已先言矣。汉末之世，太阿倒持。先是奄竖弄权，上下顛覆；继而庸伍执柄，良莠不分。废立擅行，皇权摧朽于奸佞；荣枯自用，王纲幅裂乎倒君。野血早溢于玄黄，搀枪即行于碧落。藏舟竟难固，隙驹盍不留。善恶纷拏，是非瞀乱。鼠凭社贵，无非具臣；狐藉虎威，尽是冗将。郑则耎国，赵属孱王。阀阅猬张，咨嗟于道路；庶民鹿骇，颠沛乎山原。问流民咸食肉羹，狼突豕窜；知百姓早成刍狗，虎视鹰扬。末大必折，或暂息军旅之旌鼓；尾壮难掉，更难免齐民于干戈。想悲殷之《麦秀》，思悯周之《黍离》。方称先几，贾谊言船覆而发长叹；可观后效，徐乐论土崩而冀深察。闰位扬扬，乃因利以乘便；骈拇惴惴，被逐北而追亡。孙伯符真有可观，刘季玉都无足采。沧桑万古，增无限之情怀；陵谷千年，鲜不迁之运会。
是时也孤臣墜心，壮士扼腕。纵有翘关之勇，倚天之剑难挥；即令扛鼎之威，驻日之戈安在？瓮牖绳枢之子，可启行而执殳；钟鸣鼎食之家，惟先驱以负弩。皆成肱股，同为腹心。虎啸风驰，愿借筹而覆楚；龙兴云属，甘蹈海以拒秦。田畴不卖卢龙，侠义自见；臧洪力拒袁绍，气节有加。盖君贵审才，臣尚量主。腾翥有时，父老何自为郎乎？惟利是图，竖子不足与谋也。或露锷而遭忌，或韬锋而幸全。李广不遇高皇，相如生同汉武。因时立志，冀铭功景锺；投隙建侯，求书名竹帛。何来知己，竟意在青蝇；长驱壮怀，更名标白马。或因战守异势，而致成败分殊。于是吴制荆扬，蜀有岷益，魏据中夏，鼎峙势成。力造乾元，萧曹绛灌之徒再世；心追妙有，孔陈应刘之辈更生。殊途同归，异代接武。万骑辟易，终有逝骓别虞之歌；一代雄豪，何出分香卖履之语。情之难已，千古一揆。先主卧百尺楼头，陈王驰千里任上。炼石再辉于天际，焦桐重识于灶中。去危就安，季文再思即可；转祸为福，南容三复无暇。志如虎貔，既平陇后光武帝；心同木石，不思蜀时安乐公。盖盛衰无常，荣枯有象。昭彰天理，能无惧乎！物换星移，曾几何时。吴会之风流已去，中原之豪士稍衰。枉尺直寻，当涂终成典午之美。至于郿坞之计，易京之筹，枭首燃脐，徒为天下后人笑矣。
晋灵不畏天命，赵盾犹惧史官。班固受金，陈寿借米，虽曰诞妄，亦见古人衷情，诚有所畏惧焉。《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是以弥窥竞于未萌，启宣和之耐久。《易》云：“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乃知息未然之患于无形，建必取之功于有道，有由然矣。裴松之有言：“畜德之厚，在于多识往行。”今人披览《三国》，三隅自反，当亦有所会意耳！
继选注《徐霞客游记》之后，中州古籍以为拙作差强人意，副总编辑卢欣欣女史命予冯妇再作，选注译《三国志》。予平生本疏于史学，且年逾“从心”，汉人所谓炳烛之明聊胜于昧行而已；而清人转以“台上玩月”喻老年读书，稍胜于少年之隙中窥月、壮年之庭中望月，以其阅历有加也。行百里者半九十，本书杀青之际，适逢寰宇大疫，众心惶惶，坐困书城，虽心悸亦自有乐。其间又欣闻吾家建新兄即再挥郢斧，幸何如之！
是为记。
庚子仲春赵伯陶记于京北天通楼
《袁宏道小品》后记
《诗》曰：“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其公安三袁之谓乎！而马氏友于，自当以中郎为白眉。一放一收之间，何须棒喝；三玄三要之际，更见禅观。万里崖州，一口吸尽西江水；十方世界，五家参详要路门。非风非幡，何曾用心作力；认名认句，不免执药为常。动弦别曲成机锋，居然法喜；扪籥思日在空相，毕竟圆通。字逐情生，日日是好日；情随境变，年年即佳年。综理剧繁，不乏濠濮之想；端居幽寂，亦多南皮之游。登山蕴性灵之机，临水抒智慧之雅。有青山惠我苍翠，崚嶒万年；是绿水遣予涟猗，浩渺千里。澄怀观道，寥廓以畅幽情；金篦发蒙，葱笼更极远目。睹锦帆之旧迹，蒙周已喻藏山；寻兰亭之流觞，尼父犹叹逝水。春秋代序，既然方死方生；日月常辉，朅来亦终亦始。登临胜概，固有超乎大千之外者耳！孟子所谓“独乐乐”，何必同而后快，有由然矣！
嗟予薄祜，遭家不造。幼孤失学，跻身梓人。日亲泥水，十有馀稔。幸值黉门再辟，壮岁薄采其芹。器固窳陋，曷若晚成。倏忽耄朽，夫复何求？庚子仲春，百馀万言《三国志选注译》杀青，本欲就此偃旗息鼓，又蒙中州卢欣欣副总垂青，绍介梁瑞霞女史邀作中郎小品注析，虽非折枝，亦赖有旧径前辙。而明道之见猎，更具典型，故秣马利兵，已在本初弦上。尝慕夫子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无奈桑榆云晚，亦已焉哉！
是为记。
庚子仲夏赵伯陶记于京北天通楼
《蒲松龄小品》后记
夫著述之基有常，而发抒之路不一，其聊斋先生说部、文章之辨乎！北辙南辕，居然并诣；春花秋月，曷若同天。闳诞怪言，逞才子之健笔；倜傥正论，效学人之圣徒。或质或文，江山蕴千古襟抱；亦忧亦喜，人物称六朝胸怀。积蠹恣睢，固当问庐陵米；孽骨寂灭，毋须吃赵州茶。缟纻争投，真得厚斋眷顾；簪裾竞爽，幸有渔洋垂青。不屑伏鵉，何功就而身死；有怀隐豹，必毛丰而章成。寻机石于河源，探骊珠于颔下。江上解珮，原是交甫相夸；望中登墙，岂非子渊自炫？志异既享誉万古，表里相持；杂著亦彪炳千秋，详略交互。云谲波诡，手中烟霞生；地老天荒，腕底风霜凛。齐谐志怪，寓意在相吹；邹衍谈天，寄慧于先验。“文之佳恶，吾自得之”，陈思以为达言美谈。聊斋亦当深韪此论。
继《袁宏道小品》之后，责编梁瑞霞女史令愚再贾馀勇，成此小书，黾勉同心，敢不尽力！《志异》之书早年即享誉海内外，聊斋诗集、俚曲亦有注本行于坊间，唯其文集整理者鲜，迄无注本。出版策划者举重若轻，以为拈其篇幅修洁者，注析兼施，或可如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弧，与夫“异史”短章相辅相成。总名为“小品”，亦晚明文坛之流亚也。半勺之盛，虽无补于鲸饮；一莛之叩，或可拟于蛙鸣。《易·乾》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孜孜矻矻，幸不辱命，于大疫再袭长安之际，前期月馀蒇事。坐拥书城，南窗寄傲，“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是为记。
庚子立秋赵伯陶记于京北天通楼
来源：《文思》2021年第四期，经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