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启蒙音乐教育家华振

无锡荡口华氏一族,自古及今,俊彦辈出。有位华振先生,并不算是其中之声名最著者,但在他的生平经历中,有两点值得留意的地方:第一,他是中国近代最早的学堂乐歌词作者、启蒙音乐教育家之一;第二,他是现代文史大家钱穆先生早年就读果育学堂时的启蒙恩师。迄今为止,尚未见有对华振先生进行专门介绍或专题研究的文字,故笔者勾稽爬梳,成此专文,以期对日后相关方面的研究,能有所助益。

一、华振生平述略

华振,字倩朔,又作倩叔,生于清光绪己卯年(1879)五月初一日。因为和汉代东方朔(字曼倩)是同一天生日,所以其父给他取字倩朔[1]。华振是无锡荡口镇黄石衖人,他的高祖父华文桂,是清代音乐家华秋苹(名文彬,字伯雅,号秋苹)的七弟。华振兄弟三人,华振为老大;老二华龙,字紫翔,是钱穆就读果育学堂时的另一位启蒙老师;老三华鸿,字裳吉,是现代著名漫画家华君武的父亲。
华振于清光绪九年(1883)五岁时入学,到十四岁时读完九经。其间又从张伯朱、章式之治古文,从族兄华藜青学时文,从表伯张逖先学篆隶,从张仲甲学习篆刻、印章,又由祖母杨太夫人授以古近体诗。光绪二十三年(1897),华振应童子试。光绪二十六年(1900)春,华振完婚,娶妻秦若琴,秦若琴的曾祖父秦瀛,曾官至刑部右侍郎,著有《小岘山人诗文集》等;祖父秦湘业,是光绪《无锡金匮县志》的总纂。此后不久,华振之父华备諴挈全家移居杭州,其间华振又曾先后就读于苏州中西学堂和上海南洋公学。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华振应壬寅科江南乡试,荐卷备堂。
1902年秋,华振赴日本自费留学[2],在弘文学院师范科学习,后又在东京庆应大学攻读教育。到了1904年的7月,华振与另外两名江苏籍留日学生辛汉、沈翀发起组织演说练习会。演说练习会成立后,由秋瑾担任会长,宋教仁担任书记,定期举办演讲活动。演说练习会还创办了一个名叫《白话》的杂志,主要用以刊载会员演说的文字稿。在该刊的第一期上,刊登了秋瑾的《演说的好处》,同时也刊登了华振的《男女不平等的原因》。在这篇白话体的演说稿中,作者认为“男子从小读书,又外出经历世事,学问知识,自然要比女子高的了。女子不求学问,不出闺门一步,眼中看的,耳中听的,都不能广他的见闻,眼孔自然狭小,知识自然卑下的了”,所以“要尊贵女子的权,必须先兴女子的学”[3]。演说练习会的成立及活动,提升了成员的内在素质和演说水准,陈去病在《鉴湖女侠秋瑾传》中记“每大会集,辄邀君(指秋瑾)与俱,君亦负奇磊落,往会,必抠衣登坛,多所陈说,其词淋漓悲壮,荡人心魄,与闻之者,鲜不感动愧赧,而继之以泣也”[4],当和她的这段经历不无关系。另一方面,《白话》杂志既为刊登演说稿之用,又为后来的白话文运动起到了某种前驱的作用。在成立练习会和创办会刊的过程中,华振都起到了较为重要的作用。
大约是1904年下半年较靠后的某个时间[5],华振从日本留学毕业回国,回到家乡无锡荡口,开始担任教职。他晚年曾两次以诗的形式,回忆其这段经历。一是《八十自述十首》之三:“羽毛未满学飞鸣,越水吴山路几程。一自扶桑观日出,梓乡弦诵树风声。”后两句自注:“……毕业归国,办理荡口果育高等小学、荡口初等小学、鹅湖女学,为无锡东乡有小学之始。”二是《回忆曲》之二《忆鹅湖》:“忆鹅湖,水云乡,科举停,学校忙,大家齐看新花样。莘莘学子分科讲,男女分途不一堂。盈盈桃李春华放,溯当时遗留教泽,到如今源远流长。”自注:“光绪三十年(1904),我回乡创建果育学校、荡口女学、荡口小学。”
在这两首诗的自注中,华振都说自己回乡后“办理”(《回忆曲》中说“创建”)了果育学堂、荡口初等小学和鹅湖女学。根据现在所掌握的史料来看,这些说法或当有不尽准确之处:据黄振源《果育学堂和鸿模高等小学》一文记载,荡口耆绅华鸿模(字子随)于1905年(光绪三十一年)4月18日创办华氏私立果育两等学堂,华振并不是该校的“创建者”,而是被聘为教师:“学校聘请日本东京大学毕业的顾建伯教授数理化,日本庆应大学毕业的华倩朔任唱歌、图画教师,南洋公学(即交通大学)毕业的钱伯圭任体操教师,顾子重、华山、冯光烈和一位瞿姓的先生教国文、历史、地理课程。”学校名为“两等学堂”,是因为它的“学制分初、高两等,各四年”[6]。除此校之外,据笔者现在掌握的文献资料,当时并没有另外一所“荡口初等小学”。但是,华振说自己曾创办鹅湖女学,则所言非虚。他曾写有一篇《鹅湖女学缘起》,详叙创建此校的经过:
一九〇四年(清光绪三十年、甲辰),华子随先生创办果育学校于荡口镇之华氏义庄内,于是锡东各乡来校求学者甚多。当时男女同学之风气未开,女子无书可读,未免有向隅之叹。乡人华子唯、华倩朔,以开风气为己任,爰迭次召集合镇士绅筹设女子学校。经一年之久,始有头绪,选择地址,以华倩朔住宅前五进为校舍。公举秦琳(子唯之母)为校董,杨秀芷(倩朔之母)为校长,定名为鹅湖第一女学。一九〇五年(清光绪三十一年、乙巳 )之秋,招生开学,学生不取学费,教师全尽义务,校内各项杂用,由子唯、倩朔设法筹措。开学时,学生十余人,一年后,学生达一百五十人之多。校中剌绣专科,由华图珊、缪漱六任教师(缪为子唯夫人),出品曾得巴拿马赛会奖状及金质奖章,此为吾锡乡镇有女学之始也。[7]
1906年,华振转入锡金初级师范学堂任教。1908年,华振任江苏高等学堂教职,兼供职江苏提学使署,并兼苏州草桥中学教职[8]。江苏高等学堂、江苏提学使署和草桥中学都在苏州,而他的家在无锡荡口,所以他后来曾在诗中描叙到几年中频频往来于苏锡两地的情形:“最难忘,阖闾城,下学堂,上衙门,苏锡休沐频驰骋。”[9]
进入民国以后,华振来到上海,先后任教于务本女学、江苏第二师范学校和上海第三中学。1913年冬月,华振来到首都北京,任民国政府农商部矿政司主事,第二年派赴云南办理滇黔矿务,历任云南督军署秘书、联军总司令部秘书、云南阿陋场知事、元永井盐税局长、云南实业厅总务、云南教育厅文书、交涉署编译等职。
1922年,时任云南省省长的唐继尧创办了东陆大学(今云南大学前身),华振被聘为秘书兼国文教授[10]。当时学校将原云南贡院的至公堂改建为礼堂,华振撰《新修贡院至公堂为大学礼堂记》,文中阐述了学校修建礼堂以为学生修习礼仪之地的意义:“大学为造就专才之地,陶熔学识固为重,而修习礼仪,顾可不为先事哉……今大学之校规校训,悬示礼堂,致知力行之说,修己治人之道,昭然若揭。”[11]“云南政变”后,华振随军赴粤,历任大元帅府秘书、建国第一军军法官、建国第二军秘书、建国第七军军法处长、江防司令部书记官、北伐军第三路总指挥部秘书、国民革命军第八师秘书等职,克复江西;又随军赴皖,奠定安庆,任华阳厘金总局局长及安徽省政府参议。他后来回顾这一时期的经历时说:“频年戎马仓皇,历川滇黔桂粤闽湘鄂赣皖十省,险阻艰难,备尝之矣。”[12]
华振《八十自述十首》之七,咏述的是华振六十一岁至七十岁的经历,约当抗日战争和抗争胜利后那一段时期。诗云:“五载闲曹忝爽鸠,诲人自笑带吴钩。何如文字因缘好,印雪泥鸿到处留。”其中第一句自注:“滥竽秋曹,作入幕之宾”,第二句自注:“宪兵学校任刑法教官”,第三、第四句自注:“国立第三中学、南京市立第二女子中学任教之暇,卖文鬻画,意兴殊佳。”上引各句自注中叙其在“宪兵学校”“国立第三中学”和“南京市立第二女子中学”等校任教,都没有标注明确的年份,所以对这一段时期华振的更详备精确的行年事迹,尚待进一步的考索[13]。新中国成立后,华振回到家乡荡口,在荡口中学任教九年[14],后于1963年辞世。
华振《回忆曲》书影

二、华振与中国近代学堂音乐

华振在留学日本期间,曾从日本音乐家铃木米次郎学习音乐,从他那里得到了收录在《魏氏乐谱》中的《清平调》,并将其再次传入国内。
最初将《清平调》由中国传入日本的,是明末宫廷乐师魏双侯。魏双侯在明亡后定居日本,曾在日本皇宫里演奏音乐,并先后将二百多首明乐及拟古歌曲传入日本。后来,魏双侯曾孙魏皓从二百多曲中选出五十曲,编为《魏氏乐谱》在日本出版。此书虽公开出版,但长期以来都为日本私家所藏。华振从铃木米次郎那里得到了收录在《魏氏乐谱》中的《清平调》后,在自己编的《小学唱歌第一集》收录了此曲,另一位无锡籍近代著名教育家侯鸿鉴在他编的《单音第二唱歌集》中也收录了此曲。侯鸿鉴在此曲后并特加“附识”云:
唐乐府《清平调》,中国古音,久为广陵散矣。乙己华君倩叔留学日本,得之于音乐教育家铃木米次郎家中。数千年古谱,流传于海外三岛间,还之于祖国,古调重弹,音界一变,抚斯乐者,当无不有感于斯声。[15]

侯鸿鉴还在按语中明确指明此曲为唐谱:

李白《清平调》三章,唐玄宗谱入乐府。今其诗虽存,而其曲不传久矣。日本铃木米次郎家藏其谱,有《清平调》曲,按琴而奏,声韵悠扬。铃木君云:“此曲为唐人绝调,故音乐家相传弗失”,而中国反失传,惜哉!尝考日本教育史,隋唐之际,遣僧人来中国求文学者数十辈,有留十数年者,有留三四十年者,凡汉唐词赋及乐府诗歌,皆传入国中。以此观之,铃木所示之《清平调》曲谱,未必日人造作。因思唐乐遗音,沉沦不作,而反得之海外。当时之日本,以得游中国为荣;今则吾人之留学彼邦者,以不得入其学校为辱。国势隆替,学术变迁,曷胜今昔之感哉![16]

铃木米次郎、侯鸿鉴等人都认为此曲为唐谱,而据无锡籍的现代音乐学家钱仁康的考辨研究,此曲不大可能是“唐人绝调”,但可能是明乐所奏的前朝旧曲,不一定是明人创作[17],所以同样也弥足珍贵。

说起这位铃木米次郎,是一位对中国近代学堂音乐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人物。铃木米次郎从明治34年(1901)4月起,创作中文歌曲并于清国留学生会馆教授留日学生,开清朝音乐教育之先河;明治36年,受清国学生监督以及公使的委托,设立亚雅音乐会,教授学校唱歌以及乐理;明治37年9月,执教于私立弘文学院[18]。当时在日本的很多中国留学生,如曾志忞、沈心工、辛汉、赵铭传及华振等人,都曾从铃木米次郎学习音乐。在日本留学期间或留学回国以后,他们纷纷编有各种歌曲集,如曾志忞编有《国民唱歌集》等,沈心工编有《学校唱歌集》等,辛汉编有《唱歌教科书》等,赵铭传编有《东亚唱歌》等,华振则编有《小学唱歌》三集。这些歌曲作品一旦刊布,在当时全国范围内的中小学校广为传唱,成为近代中国早期的一批学堂乐歌,而上述这些人也成了中国近代最早的一批的启蒙音乐教育家。
华振在果育学校教过的学生、后来成为现代文史大家的钱穆,晚年在回忆录《师友杂忆》中,叙及华振“曾编唱歌教科书,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其书畅销全国,历一二十年不衰。书中歌词,皆由师自撰。”[19]这里说的“唱歌教科书”指的就是华振编的《小学唱歌》共三集。因为这段记载,笔者自然极想看到此书,可惜至今久觅而不得。但在音乐学家钱仁康的《学堂乐歌考源》一书中,以及近一二十年出版的《先行者之歌——辛亥革命时期歌曲200首》及《辛亥革命踏歌行——1900~1916中国歌曲选》等书中,都载录了华振的多首作品,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华振的这些歌曲作品,确实在当时的启蒙音乐教育活动中有较大的作用和影响。
当时的学堂乐歌,除了少数词、曲皆为新创外,多数作品都采用日、德、法、英、美、意、西等国或中国以前的现成歌调,配以新创的歌词。而华振的作品也大都如此,如他的《远足》用的是日本歌曲《金刚石》的曲调,《西湖十景》是根据日本歌曲《四季的月亮》填词而成,《春之花》用的是18世纪德国民歌《离别爱人》的曲调,《秋士吟》是德国民歌《离别》的填词歌曲,《游猎》、《啼鸟》二曲用的都是瑞士音乐家内格利《活一天快乐一天》的曲调,《跳舞会》是英国国歌《神佑国王》的填词歌曲,《大国民》的曲调来自于美国歌曲《欢呼美国》,《快哉快哉》用的是日本同名歌曲的曲调。另有《青蛙》《从军》《镜》三首歌曲,都是赞美词的填词歌曲:《青蛙》的原曲是《齐来崇拜歌》,《从军》的原曲是《信徒精兵歌》,《镜》的原曲是《求主不要把我抛弃》[20]

从内容上说,上述华振所创作的歌词,或着眼于中国的国家社会、悠久历史,宣传抵御外侮、富国强兵,或与中小学生的日常学习生活紧密相关,或描述祖国山川景物的壮丽幽美,再配上娓娓动听的曲调,便很好地起到了寓教于乐的作用。

在《师友杂忆》中,钱穆除了说华振所编的“唱歌教科书”“畅销全国,历一二十年不衰”外,还特别提到其所撰歌词中“尤有名者,为其西湖十景歌,全国传诵。”这里迻录《西湖十景》歌词全文于下,以使读者领略华振歌词创作风貌之一斑:
风暖草如茵,岳王旧墓,苏小孤坟,英雄侠骨,儿女柔情。湖山古今,沧桑阅尽兴亡恨。苏公老去,剩有六桥春。(苏堤春晓)
十里水平湖,一天凉月,万顷鸥波,不堪对比,红蓼花疏。白公堤上,此月曾经几度秋?画桥徒倚,对酒自当歌。(平湖秋月)
雪霁断桥堤,逋仙祠下,太守坟西,隐逸贤良,凭吊嘘唏。寒色迷离,蹇驴一去二三里。梅花数点,晓日一声鸡。(断桥残雪)
曲院芰荷香,藕船萍浪,云彩波光,雨丝风片,越调吴艭。绿盖红裳,偏宜玉带桥头望。不堪秋老,冷露坠莲房。(曲苑风荷)
花鸟满江乡,绿杨城郭,春雨湖庄,柳烟如浪,莺语如簧。祠宇风光,英雄半壁河山壮。双柑斗酒,席地话兴亡。(柳浪闻莺)
好景最难留,昔年花港,今日萍洲,人事代谢,鱼鸟悠悠。隔岸红楼,谁家池阁非依旧。坐观垂钓,消尽古今愁。(花港观鱼)
万壑一声钟,南屏古刹,北宋禅宗,东连于墓,西接雷峰。古竹苍松,佛号梵音惊鸟梦。白云渡口,几度夕阳红。(南屏晚钟)
古塔建何从?南唐公主,缥缈仙踪,庄严七宝,佛界玲珑。宿鸟归鸿,万松岭下孤高耸。秋风斜照,色相古今同。(雷峰夕照)
极目尽烟岚,鸥波千顷,蟾影三潭,数残更漏,倚遍阑干。风送荷香,月光如水照人寒。空明处处,禅味可同参。(三潭印月)
湖山有岱宗,层云高插,南北双峰,会登绝顶,四大皆空。放眼荡胸,江潮海日天翻动。万山烟树,处处白云封。(双峰插云)

前已叙及,《西湖十景》用的是日本歌曲《四季的月亮》的曲调,而歌词纯为华振新创。华振的祖籍是无锡荡口,但他的祖母和父母曾在杭州生活了很长的时间,直到1904年“全家返里”,华振的少年时期就是在杭州度过的,所以他晚年写的《回忆曲》十二首的第一首就是《忆杭州》[21]。因为对杭州的山水胜景非常熟稔,加上华振深厚的国学、文学功底,所以《西湖十景》的歌词写得十分清俊秀丽;可以说如此优美的文字,真的是不负西湖本身的美景。中国现代著名电影导演孙瑜在回忆录中说自己读小学时,“喜欢国文和唱歌课,至今我还会唱《西湖十景》的头两景。第一景《苏堤春晓》(笔者按:歌词略,下同)……唱歌老师教我们简谱,我也颇能欣赏歌词的优美。第二景《平湖秋月》……”[22]现代著名楚辞学家汤炳正也回忆小时候“我大哥、二哥在高年级唱的什么《西湖十景》中的'风暖草如茵,岳王故墓,苏小孤坟,英雄侠骨儿女柔情。湖山古今,沧桑阅尽兴亡恨……’我也唱得溜熟”[23],这些都足证《师友杂忆》中说此歌“全国传诵”,洵非虚言。

华振所作的歌词,并非只有这首《西湖十景》广为传诵。钱仁康《学堂乐歌考源》一书中说华振的《小学唱歌》中“传唱最广的是《西湖十景》《远足》《大国民》《汉族历史》等歌”[24],再举一首他写的《大国民》:

亚东帝国大国民,赫赫同胞轩辕孙。祖国之流泽长且深,祖宗之遗念远且存。保国保种保我家庭,尽我天职献我身。枪林炮雨仇莫忘,大敌在前我军壮。横刀向天人莫当,国民侠骨有余芳。国旗翻飞正当阳,黄龙灿烂风飘荡。祖国千秋万岁之金汤,增我国民之荣光。
此首歌词因作于光绪末年,所以歌词中有“亚东帝国大国民”“黄龙灿烂风飘荡”等句。辛亥革命后,此歌常被采入各种学校唱歌集,如冯梁编《军国民教育唱歌初集》将此歌名改为《中华民国》,第一句歌词改为“中华民国大国民”;张秀山编《最新中等音乐教科书》,歌名改为《亚东民国》,第一句改为“亚东民国大国民”;另外杜庭修编的《仁声歌集》和《中学音乐教材》也都收有此歌[25]。一首歌而被后起者屡屡收录改编,这也是华振创作歌词广有影响的另外一种表现。
华振作词的《汉族历史歌》

三、钱穆的启蒙恩师

前文叙及,华振在日本留学毕业后归国,任教于果育两等学堂,其时钱穆也就读于该校。
在学生钱穆的眼中,他的倩朔师“美风姿,和易近人,喜诙谐”。当时有一学生名华瑞庆,这三个字的繁体字写法笔画很多,一日,华振召华瑞庆而告之曰:“汝每日写自己名字,不觉麻烦吗?今为汝减省笔划,易名立心,立心端,始可得庆,汝当记取。”这事一时间在学生中群相传告,“倩朔师好于诙谐中寓训诲,率类此。”[26]
华振博学多才,善书法绘画,工吟诗填词,尤其是他的学堂乐歌创作当时在全国都有广泛影响,担任果育学堂的唱歌教师,自是本色当行、驾轻就熟。钱穆在《师友杂忆》中说华振的《西湖十景》歌最是有名,全国传诵,而自己则“尤爱读其秋夜诸歌,歌题虽已忘,然确知其乃咏秋夜者。歌辞浅显,而描写真切,如在目前。”笔者至今未能看到华振编的《小学唱歌》,所以未能得见“秋夜诸歌”的全貌,但钱仁康《学堂乐歌考源》一书中,载华振作词的《秋士吟》一歌,其词曰:
风雨正潇潇,落叶知多少。把酒问天块垒浇,万般事业由人造。一歌一起舞,壮志未全消。[27]
此歌或即是钱穆所说的“秋夜诸歌”中的一首。钱穆后来在《师友杂忆》中由“秋夜诸歌”而生发议论说:“民初以来,争务为白话新诗,然多乏诗味。又其白话必慕效西化,亦非真白话。较之倩朔师推陈出新,自抒机轴,异于当时相传之旧诗,而纯不失其为诗之变。果能相互比观,则自见其高下之所在耳。”[28]指出当时的诗歌、歌词等,如一味强调它的白话的性质,也可能带来诗味缺乏的问题;而像华振创作的歌词,将文言和白话作了较好的融合,则文辞清丽优美,唱、读起来醰醰有味。
除了唱歌等课之外,华振还兼任一年级的国文课,钱穆当时也在其所教班中,后来师生又一起升入二年级。某次星期六下午,华振用《战国策·燕策二》中的故事,出了个《鹬蚌相争》的作文题,钱穆写成一篇四百字左右的作文。等星期一早晨初入校门,钱穆见自己的作文已贴在教室外墙上,同学们都在围观。华振在作文的评语中指出:“此故事本在战国时,苏代以此讽喻东方诸国。惟教科书中未言明出处。今该生即能以战国事作比,可谓妙得题旨。”又钱穆在作文结尾处说:“若鹬不啄蚌,蚌亦不钳鹬。故罪在鹬,而不在蚌。”华振又加评语说:“结语尤如老吏断狱。”钱穆因此篇作文,得以升一级上课,华振并特意奖给华振“春冰室主人”所著的《太平天国野史》一部两册。一个好的教师,往往会通过一两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而对学生产生终身的影响。钱穆后来就说:“余生平爱读史书,竟体自首至尾通读者,此书其首也。”[29]
在《师友杂忆》的“果育学校”这一章中,钱穆在详尽地回忆了当年在该校四年的读书生活后说:“回忆在七十年前,离县城四十里外小市镇上之一小学校中,能网罗如许良师,皆于旧学有深厚基础,于新学能接受融会……今欲在一乡村再求如此一学校,恐渺茫不可复得矣。”[30]在这“如许良师”中,他的“倩朔师”“尤为一校师生共仰之中心”。在这一章快要结束时,钱穆还特意记叙了这样一个镜头:“倩朔师在最后一年,亦赴苏州城一中学兼课,每周往返。当其归舟在镇南端新桥进口,到黄石衖停泊,几驶过全镇。是日下午四五时,镇人沿岸观视,俨如神仙之自天而降。”[31]这个镜头在后来几十年中,一定是深深地刻印在了钱穆的脑海中;而钱穆自己后来长期从教,始终勤勉不懈,也一定有当年如华振这样的许多“良师”的影响在。
附记:在本文搜集资料和撰写过程中,得到华振的族中后辈华利伟先生及顾颖先生的帮助支持,谨此致谢,
注释:
[1]华振《八十自述十首》之一:“我与东方同日生,先公肇锡此嘉名。”自注:“《广博物志》:'东方朔,五月一日生,故名朔。’余生于光绪己卯五月一日,先大夫名予以倩朔。”钱穆《师友杂忆》中说华振初字树田,因“喜诙谐,每以东方朔曼倩自拟,故改号倩朔”,说恐未确。又上引自注中明确说“余生于光绪己卯五月一日”,光绪己卯是1879年,而历来的许多公开出版物,如汪毓和编著《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等,涉及到华振生年者,都记为1883年,不知所从何据。
[2]《无锡地方资料汇编》第八辑有《无锡的早期出国留学生》一文(无作者名),文中附表《清末(1898—1911)无锡留学生情况一览表》载华振出国留学时间为1904年2月,但华振《八十自述十首》之三:“一自扶桑观日出,梓乡弦诵树风声。”自注:“壬寅科应江南乡试,荐卷备堂。是年秋即留学日本。”壬寅是1902年。此从后者。
[3]倩朔:《男女不平等的原因》,《白话》(东京),1904年第1期。
[4]陈去病:《鉴湖女侠秋瑾传》,《陈去病全集》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629页。

[5]华振《回忆曲》之二《忆鹅湖》自注:“光绪三十年,我回乡创建果育学校、荡口女学、荡口小学。”光绪三十年是1904年。但说“大约是1904年下半年较靠后的某个时间”,是因为上文中曾叙及,1904年7月,华振尚在日本,与人一起发起组织演说练习会。

[6]黄振源:《果育学堂和鸿模高等小学》,《无锡县文史资料》,第6辑。

[7]《荡口鹅湖女学》(无作者名),《无锡文史资料》,第1辑,1980年9月。

[8]现代著名作家、教育家叶圣陶曾就读于草桥中学,他在1911年1月15日的日记中记该校开办五周年纪念会:“至九句半钟,鸣钟开会……继为前任唱歌教员华倩叔演说”,见《叶圣陶集》第19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页。
[9]华振:《回忆曲》之三《忆苏州》。
[10]华振《八十自述十首》之五“远载桃李到天南”句自注:“壬戌(1922)任东陆大学文学系修辞科教授”,而《民国十二年至十四年私立东陆大学教职员一览表》及《私立东陆大学及其附属中学教职员简历》均记其所任为“本校秘书兼国文讲师”,见刘兴育、王晓珠主编《云南大学史料丛书·教职员卷(1922~1949)》,云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7页、232页。
[11]华振:《新修贡院至公堂为大学礼堂记》,张建新、董云川编《云大文化史料选编》,云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页。
[12]华振《八十自述十首》之五作者自注。
[13]钱穆《师友杂忆》中有一段对华振抗战时期事迹的记载:“1937年,日寇入侵,时倩朔师尚在,犹不忘日语。日本军官中多有能欣赏中国字画诗词者,皆于倩朔师特致敬礼。荡口镇赖获保全,不肆残杀,亦少破坏。镇人称颂倩朔师不置。”录以备参。
[14]华振《八十自述十首》之八:“频年为客负黄花,半亩芜园一望赊。学稼为成聊学圃,弦歌声里话桑麻。”后两句自注:“己丑还乡,在荡口中学任教九年。”己丑为1949年。
[15]转引自钱仁康:《学堂乐歌考源》,上海音乐出版社,2001年版,第44页。
[16]转引自钱仁康:《学堂乐歌考源》,上海音乐出版社,2001年版,第44—45页。
[17]钱仁康:《学堂乐歌考源》,上海音乐出版社,2001年版,第46页。
[18]高婙:《留日知识分子对日本音乐理念的摄取——明治末期中日文化交流的一个侧面》,文化艺术出版社 , 2009年版,第58页。
[19]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九州出版社,2007年版,第36页。
[20]本节介绍华振作词的歌曲所运用的曲调,都是依据钱仁康《学堂乐歌考源》一书的考辨成果。
[21]华振《回忆曲》之一《忆杭州》:“忆少年,住杭州,傍西湖,日日游,紫城山馆还依旧。萱堂随侍重闱庆,荆室同游画舫秋。金昆玉友相携手,等到我东瀛返棹,正全家天际归舟。”自注:“祖母、父母都在紫城巷寓所,有园林之胜。光绪三十年乙巳全家返里。”
[22]孙瑜:《银海泛舟——回忆我的一生》,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9页。
[23]汤炳正:《渊研楼杂记》,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年版,第26页。
[24]钱仁康:《学堂乐歌考源》,上海音乐出版社,2001年版,第218页。

[25]钱仁康:《学堂乐歌考源》,上海音乐出版社,2001年版,第218页。

[26]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九州出版社,2007年版,第36页。
[27]钱仁康:《学堂乐歌考源》,上海音乐出版社,2001年版,第115页。
[28]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九州出版社,2007年版,第36页。
[29]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九州出版社,2007年版,第37页。
[30]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九州出版社,2007年版,第41页。
[31]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九州出版社,2007年版,第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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