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留白的特殊处理
《红楼梦》第四十回,写刘姥姥跟贾母游大观园,凤姐和鸳鸯设计了一幕好戏,让刘姥姥在饭桌前自扮“小丑”逗乐大家,结果刘姥姥发挥超常,效果极佳,让在场人个个笑翻,不少人表现失态,或者把嘴里的饭、茶喷出,或者把手中的饭碗扣到别人身上,或者笑岔了气,或者笑疼了肚,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作者这样一笔不苟写出众人狂笑场面,成了《红楼梦》最著名的片段之一。这其中,小说特意交代,独有凤姐和鸳鸯撑着没笑,继续着他们的“导演”工作,让刘姥姥进一步演绎她的小丑角色。不过,耐人寻味的是,作者也略过了在场几位重要人物的交代。
一是李纨,再是宝钗,三是迎春。
怎么看待这里的“不写”,有学者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迎春在贾府中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人称“二木头”。宝钗明明在场,作者却没有提到她,是不是作者有意冷落呢?非也。这位冷美人乖巧持重,也未尝没有七情六欲。正是在不写中写出了她的工于心计、故作端庄的大家之范,使人窥见了她未来女主人的面影。
也有人补充论述道,李纨事先就知道,而且不赞成凤姐鸳鸯的做法,所以更不会笑。
这,恰恰是笔者较难认同的。
因为从小说原文看,其中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一句中的“独有”,可以包括两层意思。第一,这“独有”是相对于作者已经写到的笑翻的众人而言,以表示、强调这两人的例外和特别。第二,是相对于不论写到还是没写到的所有在场者而言。把这可能的两层含义概括起来看,虽然说李纨、宝钗和迎春三人没笑不是绝对不可能,但大概率的情况是,他们也笑了。至少,因为作者不写他们就说明他们没笑,是武断的,没有依据的。所以,这里的关键不是要分析他们为何不笑,而是作者为什么没写他们。以他们不笑为分析的出发点,是把分析的前提搞错了。
那么,作者为什么不写他们呢?
在分析前,先要把迎春从中区分出来。
因为当作者写薛姨妈把茶喷到探春裙子上,探春则把饭碗扣到迎春身上时,其实已经写了迎春,所以接下来写仆人“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姊妹”一词,应该暗示了探春、迎春两人。至于作者回避直接写迎春的神态,未必说明迎春没有笑,一方面,作者在刻画众人无法控制的笑场中,有主动与被动行为的层次区别,而让“二木头”迎春充当被动角色正合适;另一方面的可能是,如何让一贯木讷的迎春身处这样的语境,写出她的特殊的笑或者不笑,还有被饭碗扣身上的尴尬,也许是作者颇费斟酌的,所以干脆把她的神态描写略过了。
类似的描写困难,是否也发生在对待李纨和宝钗的描写方面?
有人分析这两人平时持重、端庄的个性是对的,但同样无法说明这可以成为她们不笑的理由,以理性自控论,她们不该比在场的长辈能力更强。如果她们的个性是矜持的(其实王夫人也矜持),那么从表达效果论,恰恰在这样的语境中,笑的冲击波与她们个性之间形成了很大的张力,写出她们特有的神态和表现,既可以展现她们的个性如何应对来自刘姥姥的笑的驱动力,也可以展现她们在面对周边人失态之笑的后续反应。这都是值得表现的内容,但问题是,作者偏偏没有写她们,这又是为什么?
认为就像没写迎春的神态一样,是作者在回避困难当然也可以,但我觉得还有特殊性。
两人当场的神态“缺席”,其实是以他们在笑剧一前一后出场来弥补和烘托的,这应该是作者的有意设计。
当李纨知道了凤姐和鸳鸯打算捉弄刘姥姥时,就笑劝说:“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
这样,先写李纨的笑劝而没写后来笑闹中的反应,是说明了她的笑已经在劝阻时提前释放,后来果然不笑了,还是依然忍俊不禁?如果她没笑,在群体性笑场中,把她安置在怎样的位置、构想出怎样的神情才妥贴?如果她也笑了,一个已被剧透过的人,她的笑,和其他人的失控之笑有怎样的区别?诸如此类的问题,与其说是令作者棘手,还不如说是更能引发读者想象。
那么宝钗呢?
她的反应,是在远兜远转中绕回来的。
我们看到,第四十二回,写刘姥姥因为感叹大观园的美,想有图把它画下来收藏,结果这任务就派给了擅长绘画的惜春。李纨给了她一个月时间,她嫌时间短,接下来就有这样一段对话描写:
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也自己撑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
对此,庚辰本有脂评说:“看他刘姥姥笑后复一笑,亦想不到之文也。听宝卿之评,亦千古定论。”
这里,脂评把这一段写林黛玉的戏话和刘姥姥笑话联系起来,当然是由于薛宝钗的比较性点评。在薛宝钗看来,笑话之所以说得好,关键并不仅仅在当场效果,还在经得起事后回味,或者说,那种说笑而当场出效果的浓烈气氛,让人无礼失态的场面,虽然也好笑,但毕竟是浅薄的,是不雅的,是发乎情而失去礼仪的(事后,凤姐和鸳鸯连声向刘姥姥赔礼道歉就说明了这一点),只有在黛玉的看似不经意地淡淡表述中,才能把那种保持礼仪的幽默味道渗透到思想的深处。那么,“昨儿”宝钗是否也笑了呢?宝钗这么说,是否在对自己或者别人前一天无礼失态的反省呢?或者说,因为自己也无礼失态了,所以通过她对黛玉笑话的点评、认同,来把自己从曾经混同于群体的狂欢中区分出来?再或者,她自己确实没笑,只是过后要找机会把她的感叹说出来,来委婉批评别人?这都是可以引发读者思考的。但不管怎么说,有此比较、有此反思,才暗示了宝钗内心的可能波动以及她的为人特色。
总之,作者通过对众人笑翻的刻画,固然写出了一种生动,一种无礼失态的狂欢,但也通过恪守礼仪者的李纨提前劝告和宝钗事后的点评,把这种近乎失态的欢笑放在更大的视野中来思考,并因此构成富有暗示性的留白艺术。但是,如果把艺术的留白等同于实际的空白,或者说,把特殊语境中的不写简单等同于没有,就像有些学者武断地认为,作者没写李紈、宝钗等在场的三人就说明他们没笑,其实倒更在说明,我们有时候还没能清晰理解文学描写中的有无和事实上有无的辩证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