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的记事(11)
摩
的
纪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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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开上了摩的,最不高兴的是我母亲,她总是为我担着心。
早在九十年代我们厂职工下岗的时候,就有不少工友开了上摩的,解决了生计问题。我也想干这一行。那时残疾人摩托车品种很少,不能满足载客的需要。大家都是买一台普通摩托车再加一个轮子改装成三轮载客摩托,所有费用加起来,得好几千元。我没什么来路,这样的巨款只能向父母伸手。母亲坚决不同意,说我开车上道太危险,并且这是国家不允许的事,怎么可以违法乱纪!母亲说有父母吃的,就有我的,根本没必要出去冒险做这样不光彩的事。我说我要用自己的力量创造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靠摆地摊慢慢攒钱,向着那个目标努力。后来出了一种红色的带篷的三轮摩托,8000元一台,正好我也攒够了钱。但是一场癌症把我的财产席卷而去,我又得从头开始。当我终于买到车,耀武扬威地开回家的时候,母亲的目光却满是忧虑。
每次我出车,回头都能看到母亲在三楼凉台上伫立的身影;每次回来晚了,一抬头,也能看到母亲守候在那里。
为了让母亲放心,我总想开车载着母亲出去玩一圈,让她知道我的驾驶技术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糟,路上的车也不是如狼似虎的随时都要碾碎我。但是母亲的身体却越来越坏,对出去兜风没有兴趣,我第一次开车载她是去友谊医院住院。接她出院时我的车在医院大门前停了一会儿,等候回去办事的父亲。这时一辆轿车向我鸣喇叭,叫我让道,我看旁边的地方足够他挤过去,就没理他。那家伙只好骂骂咧咧地从我旁边开了过去。母亲很生气,说我不懂谦让,只知斗气,这样开车哪有不出事的?
母亲对我更加不放心了,她常常说身体不舒服把我留在家里给她做事。我以为她刚刚出院,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她只是找借口不让我出门而已。我心里很矛盾,做为女儿,我应该多在家陪妈妈;做为刚刚开车飞起来的残疾人,外面的世界实在很诱人。所以我常常不管不顾地跑出去开一天车。因为愧疚,我不好意思吃家里的饭,在外面吃饱了回家。让我痛悔至今的是,母亲的突然离去剥夺了我做个孝顺女儿的机会,我的倔强,我的迕逆,都成了无法更改的罪状。
但是,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真的能听母亲的话,放弃摩的,在家里啃老,并指望父母的遗产度过后半生吗?不能!就算全天下人都反对,我还是要走出去的。事实上,我们全家,包括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不支持我开摩的。可以说我是冒天下之大不违一意孤行的,是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因此,我的痛苦更加无药可救。
母亲故去后,我看街上走的老年妇女都像自己的母亲。有时看见负重的老太太就在她身边停下,问她要去哪里,我送她去。往往收到警惕的回绝,她们以为我这是揽客要挣她们的钱。
有一次,远远看见一个老妇人在胜利广场的人行道上踯躅。她拄着拐棍,提着马扎,逢人便打听着什么,好像是问哪路车怎么坐。人们有的向东指,有的向西指,有的上下看看她,绕道走了。老太太左走两步右走两步,彷徨无主的样子。后来她走累了,就坐在马扎上仓惶四顾,苍白的头发在风中舞动。她脸上那种焦急、困惑、无助的样子打动了我,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妈妈要是活着,头发也会这样苍白吧。也许有一天她也会这样茫然地站在街头找不到回家的路?如果不是高高的马路牙子,我真想把车开过去送她回家。这时一个女孩扶起了老太太向东走去,老人信赖地依偎着她。我的泪水流了下来。
父亲也常常为我操心。有一次,一位老友给我父亲来电话,小心翼翼地问他女儿怎么样了。原来他们听说一个姓韩的开摩托车的残疾人让车撞死了,他以为是我,就打电话很婉转地问问。听了这个事,父亲心里有了负担。半夜里他过来劝我不要再出去开车了。他说钱不够花爸爸有。我说不够,我要买自己的房子。父亲说我给你买。我说我要自己挣。父亲默然而退。
但是后来我买了自己的房子,还完贷款后,我还是迷恋开摩的,这个就很难解释了。
母亲、父亲、周围的健康人,永远不会懂得一个行动艰难的人突然有了翅膀的感觉。进到车里,我就会忘了自己的残疾。我就是个健康人,自信,热情,能干,有尊严,有追求。出了这个乌龟壳,我就是个软体动物。
其实我要的是工作着,自立着,美丽着,快乐着,浑身充满力量的感觉啊。这就像吸毒一样,尝到了滋味就很难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