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日记 3
十年前的春天我脑出血了，右半身报废。
生命又一次被打碎，满地碎屑，修补起来已不是过去模样。
在医院连治疗带康复用了三个月，我拒绝了亲友的探望。出院回家后也怕见到朋友，怕聊那些病中的事情，不想一遍遍像祥林嫂似的表演一番，就扔出了病中所写的日记。我更适应文字的交流。十年过去，我还好好地活着，这是当初没想到的。
重发病中日记，纪念再生。
4月16日
靠窗的七十二岁老太出院了，我换到了她的床位，41床。
这老太很不愿意出院，她不想在儿子媳妇手里生活，虽然她有收入，却没有决定权，她想多给护工小张一天工钱都没能如愿。她走了，我们也许夜里能睡安稳些。她总是在晚上六七点钟时就睡觉，等到九点来钟，我们睡了的时候她就醒了，想点什么就哭一会儿，想点别的又笑一阵儿，笑得厉害了，就把裤子尿了。她还有心脏病，有时哭得背过气去又得抢救。护工小张每夜都睡不安宁。这都是脑出血后遗症的一种。隔壁的那位比她更甚，每晚都要叫唤半个小时才肯睡去。
43床马上又住上人了，也是一个七十二岁老太，昏迷不醒。家里的人都来了，外地亲戚也不断地来，屋里总是人满为患，床边站满了人，墙边还站了一溜。多亏换了床，我还可以看看窗外的风景。
窗外就是西山街，斜对面的路口，我开摩的时常常过来送货。这条街晚上是夜市。
我坐在四楼的窗边往下看，忽然有些奇怪。这窗子没有防护，这个高度能摔死人，难道不会出事吗？
我在家时曾想过，如果自己治不好了，要靠别人伺候着毫无尊严地活，还不如死了。那时觉得死很容易，在没有知觉的手腕上划一下，看着血不痛不痒地流出来，就像看别人的事。那么别人是不是也有这样想法呢？
看了看屋里的病人我就明白了：没有一个能自己爬上窗台的，能爬上窗台的，就不想死了。我把自己弄上了窗台可费了不少劲呢。
4月19日
今天是我应该出院的日子。因为医保规定，每次住院不管病好没好，3500元钱用完就必须出院，过十五天才能重新入院。而我不想白白在家里浪费掉这病后三月内最佳治疗时机，就得自费入院继续住下去。
小孙中午有人请吃饭，下午近四点才回来。最近她总是这样，不是她请人就是人请她。开始我没太介意，下午没有治疗，只是我得去一次厕所，如果她按时回来，我也没什么不便。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我正好练习一下自理的能力。我学会了自己拽着绳子上下床，借助走廊的扶手，划着轮椅到处走。但是她不按时回来我就得憋着尿等她。
我今天特意告诉她下午要办出入院手续，让她快点回来，可她还是拖到这么晚。我没等她，自己坐电梯下楼去把手续办了。因为右手能划动轮椅了，我的活动能力大有进步。我明白告诉她，她扔下我一次，我就长一次能耐，等能耐长足了就不用她了。她笑，以为我开玩笑。
（老娘坐着轮椅睡，女儿躺在床上睡）
42床的八十七岁老太也出院了，是她的两个女儿熬不起了。白天还凑合，上午跑六楼去做治疗，下午休息时，先让老太睡个把小时，然后把老太弄到轮椅上坐着，腾出床来她们睡。晚上就难了，开始时一个女儿陪床和老妈挤在一起睡，她们都很胖，床太窄，女儿被挤到地上了。从此她们就让老太自己过夜。每晚给老娘穿上个大号纸尿裤，告诉她晚上不许起来，有尿随便尿，她们一早就过来。这么一来我们就有事了，因为那老太不是那么听话的。那天早上，老太翻身起来就要下地。她平时可以自己走两步的，可那是在女儿们看护的情况下，这回她自己行动，跌了摔了可怎么啊。她要下地，正从我这边下床，我能不管吗？好在床离得近，我伸手按住了她，告诉她女儿不让她自己下床，有什么事等女儿来了再说。她不听非要下，我揪住她的衣服不松手，她居然把衣服都挣脱了，光着身子住地上扑。幸亏小孙在，上去扶她坐在便盆上解了手，又给她穿好衣服。她女儿来了，她告诉女儿，她省了一个纸尿裤，还说衣服是她自己穿好的。女儿很高兴，从此，放心大胆地把老娘扔给我们了。女儿们经常给大家介绍经验，活儿怎么干才能省力气。她们说，必须保重自己不被累坏，才能更长久地伺候老娘。这回要提前出院是因为她们要出去旅游，不能为了老娘亏待自己啊。她们要把老娘弄回家让她自己呆着，让女婿每天去给弄点吃的就行了。昨天晚上，女儿走了以后，老太太开始哭，呜噜呜噜地说回家没有人说话，在这里好。我们陪她说了许多话。
4月20日
昨晚失眠了。
新来的42床病人六十九岁，脑出血很轻，不过也是抬着进来的。她手脚都能动，但还要护工小朱喂她吃饭。她以为生命到了尽头，总是嘟囔说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她可以放心走了。她怕吵怕冷，对什么都过敏。夜里她说头皮过敏了，擦了满头风油精。说也怪，我的鼻子突然有了点嗅觉，对风油精特别敏感，满鼻子吸了个饱。守在窗边却不敢开窗放味，她怕冷。弄得我睡意全无，用MP4看了一夜推理小说。
晚上正遇上我的主治医生王大夫值班，他最喜欢晚上查房。他对我脑出血的原因一直有疑问，没事就研究我。我血压正常，也从不头晕头痛，好像他挺失望。他甚至让我去眼科检查眼底血管，也没查出高血压的指征。我很高兴，没得高血压不是挺好嘛？他说就怕是别的原因，那样更危险。今晚他给我量了血压，140—90，也算正常吧。可王大夫好像抓到了我高血压的把柄，说我的血压应该在控制120以下，让我吃降压药。我想这就是风油精作的怪，再加上那老太唠唠叨叨，护工们大声聊天，那血压没有扶摇直上真是对得起我。
4月21日
42床受不了屋里的吵杂，要住单间，护士说现在没有，要她等几天。她又和我商量，一起住个双人间。她觉得我没事就看书，不会闹她。但，也是没有房间。没办法，她写了个告示：保持病房安静，不要大声喧哗。写完让大家签字。43、44床觉得好笑都不签。我用左手签了。帖子粘到门上不一会儿，42床就又开始抱怨病房太吵，埋怨她老伴如何忽略了她，以致她病重垂危等等。我忍不住说，希望大家管好自己的嘴，都少说一点，屋里就会安静得多。结果大家一夜无言。
但是我还是没睡好，我在想小孙的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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