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她心里,恨没有分量
【张亚凌,《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小小说传媒签约作家,数十篇美文被选作中、高考试卷,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时光深处的柔软》《岁月,芬芳了记忆》《草也有自己喜欢的模样》《有多深爱就有多美好》《为你摇响一串风铃》《努力,只为不辜负自己》等,散文集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杜鹏程文学奖”。】
随笔
朋友的老母亲,只是简单地记录。
她心里,恨没有分量
文∕张亚凌
不知道在母亲心里,恨到底有没有分量?也总想,也许是母亲太怯懦了,才那么宽容?
——题记
六十多年前,花容月貌温润如玉的母亲是为了给自己的哥哥换个媳妇才嫁给比自己大六岁一字不识的父亲——父亲家答应将女儿嫁给母亲的哥哥。说好了同时结婚,父亲家却说女儿得了什么病,推迟了婚期。母亲嫁过来几个月,父亲家却变了卦,将女儿另嫁他家。
母亲的不幸从此拉开帷幕:
外婆家要母亲离婚回来,可母亲已怀上了我的大哥,舅舅好几次已经把她拉到了卫生所门口,她都挣脱跑了——她狠不下心来伤害自己作为女人的第一次欢喜!
作为十里八乡很有名望的郎中,外公觉得颜面尽失,心里受气不下,倒下就去世了。娘家的门从此对母亲紧紧地关闭,特别是舅舅,根本就不原谅这个只顾自己幸福的唯一的妹妹。
我至今也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奶奶一家所有人都无端地仇视甚至欺辱母亲,除了我的父亲。
我记忆最深的是,父亲外出的一个阴雨天,母亲只说了几句话,爷爷奶奶婶娘姑姑就围起来推搡着母亲,而后就动起拳脚。瘦弱的母亲弯腰紧紧护着弟弟,我和大哥惊呆了般在旁边吓得直哭。父亲回来后,大骂了我们一顿:“傻子呀,你们!——谁再敢动你妈,你们就一起上,听见了没有?出了天大的事有我哩!”
只要父亲不在,他们就合起伙来捉弄、欺负母亲。
父亲也曾多次找到老屋——和自己的父母弟妹又能理论出什么结果?他只有自己更加用心地呵护疼爱母亲了。
在我们总捂着咕咕响的肚子眼热地瞅着别人的饭碗时,母亲和父亲总扛着粮食袋往外婆家跑。外公病危时,母亲许诺要给舅舅娶上媳妇帮他过上好日子。
舅舅不承认也不接受,事实上的确是母亲和父亲张罗着给三十好几的舅舅娶到了媳妇。
——娘家的门还是不欢迎她进来!
刁钻的奶奶也总想着法子趁父亲不在时折磨母亲,父亲和他的家人矛盾也越来越激烈。五里外的张庄有对没儿子的老夫妇,想招一家人上门。有人找上门来牵线。尽管那家很穷,父亲考虑了一天一夜后就同意了——他的妻子我们的母亲就可以远离伤害了。
那是一对善良的老夫妇,好光景总是不长久,父亲母亲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四年后,当父母和老人辛辛苦苦盖起了房子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时,来的竟是“纠纷”。那家出嫁的女儿见父母日子好过了就带着一家人回来了。我们一家被泼妇样的她赶了出来,住进了村口破败的饲养室。
一下雨,大大小小的盆,瓦罐,桶摆满了屋子,“叮叮咚咚”“噼里啪啦”,雨水滴落在不同的瓦罐盆碗里,声音也各不相同,我们兄弟姐妹如同听到了最美妙的音乐般拍着手。招来的,却是父亲的训斥。每每这时,母亲总护着我们说:“日子这么苦,娃娃还能笑出来,不要打搅娃娃。”
连饭也吃不饱的日子,父亲说要着手准备盖房子,母亲说钱再紧张也得让娃们上学。
记忆中,为了我们三个姐妹也能上学,一向温顺的母亲变得很不讲理,常和父亲争吵。有一次理论不下,她竟然偷偷地提前把粮食寄存到学校食堂,自己到处跑着给我们借来学费,父亲既生气又无奈。熟识的人都说母亲,女娃,上啥意思?留在屋里照看她弟弟就行了。
那会儿,弟弟刚八个月。母亲说,男娃女娃都一样,多识点字还是好。
那时,几百号人在一块劳动干活挣工分。家里没有老人照看弟弟,留在家里又害怕他到处乱爬出事,瘦小的母亲就把他用围巾绑在背上,——母亲一直背着弟弟干繁重的农活。
那么穷还上什么学呀?村里人都笑母亲只会娇惯孩子。母亲也的确没原则地迁就疼爱我们。印象最深的一次,我们都睡着了,一天没在家的母亲硬将我们摇醒,我们眼前晃动着黄灿灿的月牙形的东西!还没剥,皮就散成几片垂下来,好香。
“这是‘香蕉’,你表姑夫从大城市带回来的,快吃吧!”母亲边说边将它分成五分,“妈不好意思直接拿回来,就咬了一小口。”看着我们吃得很高兴,她又说,“要想吃得好,就得好好学习,才能到外面上学、工作。”
母亲总告诉我们外面的世界如何美丽,城市的人如何舒服。长大后,我们也知道母亲和我们一样没见过多少世面——她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县城,可我们还是喜欢听母亲讲外面的世界。自私地说,我们加倍努力,就是冲着母亲描绘的“外面的世界”。
不过,说来惭愧,那时学习很忙,我们都很少帮母亲干地里活或做家务,连偶然到地里转转也带本书。
而母亲,真的很辛苦——
母亲忙完地里家里,又不放心地往外婆家跑,尽管进不了门连口水也喝不到,给左邻右舍叮咛后东西就放在家门口,又折身返回来。记忆里,父亲从没对此说过风凉话,总是小心地看着母亲的脸色用说笑来宽慰她。
土地承包到户后,母亲常常在忙完我家的活后,就骑着车子直奔舅舅地里干活,连门也没想进就只是干活。
我十二岁那年,一推门发现炕上歪歪斜斜地坐着一个老妇人——我已经模糊了容貌的奶奶,中风后瘫痪了,受不了婶娘的横眉竖眼,捎话让父亲来接她。
从那以后,母亲就和小大便已不能自理的奶奶睡在一个炕上。小孩子其实是很容易记仇的,我们就背过父母给奶奶使眼色,甚至当面说她的不是。
“你奶都那样了,你们还和她过不去?”母亲察觉到后训斥我们。
五年,奶奶整整卧床了五年,临走,已经不能说话了的她,死死地拉着母亲的手,脸上带着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那还是刚盖完房不久,父母借钱安葬了她,丧事办得很体面。
好几年前的一天,张庄奶奶捂着额头来到到我们家——她那不孝顺的女儿竟然对老母亲动了手。张庄奶奶我们是有印象的,那几年,她是很疼爱我们兄妹的。我们说留下奶奶吧,也好给你做个伴。母亲却不同意,说,你红仙姑(张庄奶奶的女儿)的儿子也快瞅媳妇了,咱把你奶留在家里影响不好。不过,从那以后,只要我们回家,母亲总让我们拎着东西过去看奶奶。
我不知道在母亲心里,恨到底有没有分量?我总想,是不是母亲太怯懦了才那么宽容?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