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虎
大约是在八二年至八五年这四年间,赛虎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八二年我正读二年级,那时我对读书提不起兴趣,但对养狗却十分上心。有一天,我的三姑父分给我们家一条黄狗,名叫赛虎。狗刚来的时候,我们三兄弟都很喜欢。一个活物,一个鲜活的生命总会给无聊的生活增添无限的生趣。可孩子们都是喜新厌旧的动物,还不到半年,哥哥和弟弟就不太喜欢跟赛虎玩了,但我不同,我正想和赛虎单独玩,以前因为他们两兄弟有点要强,我跟赛虎玩的机会不多,这下正暗合我意。
赛虎刚来我家时的形象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它定格在我心里的形象可用四个字来形容——高大威猛。三姑妈说,那时的鹤峰强盗厉害,送赛虎来我家完全是让它守家护院的。但没成想,我跟赛虎却成了最好的朋友。我那时挺内向的,即使现在也还不太开朗。在家里,我养过鸡、放过牛、喂过猪,但最值得追忆的还是与赛虎一同生活的时光。
赛虎脾气温和,一般对人很友好,平日里基本上听不到它的叫声。它总是呆在楼板下面的空地里,看起来挺象狙击手,一旦发生敌情,总能准确判断。有生人来了,它只会发出低吼,然后沿房子四面跑动观察,最后是选定一个暗处死死地盯着来人,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它便毫不犹豫地扑向敌人的小腿。四年中它很少有这种机会,但它却让周围的人胆寒。邻居有事到我家来,远隔四五十米就得打招呼叫我们把狗看好。
记得是八三年的一个冬天,我们在家里火炉屋里吃饭,赛虎也正好为了取暖就呆在屋里了。一位叫杨伯的邻居正好从我家窗户前经过,我家的窗户比较高,有一米五左右,杨伯便把头伸进窗户内跟我父亲讲话,没成想赛虎两只前爪就搭在他的双肩上。双眼对双眼,杨伯大叫起来。我一声轻唤,“赛虎”。赛虎便轻悄悄地走到屋角里呆了下来。那次吓过之后,杨伯竟然有半年没有来过我家。
赛虎白天在房子四周转一会儿后,就会找一处地方歇下来。天晴的时候它喜欢呆在屋前街沿处晒太阳,下雨或下雪的时候一般就在楼板下靠近火炉石的外边取暖。
赛虎吃东西从不挑剔。剩饭、剩菜随便给它点吃的,它就很满足了。有时我们吃排骨了,能给一到两根肉骨头,它便很高兴,吃完了会看看你还给不给,如果不给,它会用舌头舔舔你的手心,然后就会安静地走开。但有时我也会很开心地给它另外一两个骨头,不过可不是白吃的,得让它表演节目。一般它会把两个前爪完全立起来给我作揖,有时还会来几个空翻,或者来个倒立——它可以把两后爪立起来做倒立的,高兴时还能转几圈。
赛虎最有趣的事情莫过于接送我上下学了。早上我要上学去,赛虎就会先把我的书包叼着,陪我下一个坡,然后再转过一个堰塘,到了转角快看不到家的时候,它便把书包拱给我,自己则默默地站立在堰塘转角的那个高地上看我离开,我走远后转头一声啸叫,赛虎便会快速到达它的岗位上去。下午快放学时,我只要走到堰塘转角的那处高地,赛虎便会从家里飞快地奔下来,接过我的书包叼着,很兴奋地在前面带路,我便兴致盎然地回家。那些日子,我每天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上学和放学。
虽说我们老屋一带家家养狗,可赛虎却是头一份的。
说赛虎是头一份是有理由的。虽然我们老屋一带几乎家家养狗,但在冬天的时候,你会时不时听到东家的鸡笼被人抬走了,或是西家的腊肉整炕被盗走了,那时农村里的的腊月是最让人心冷的季节。但有赛虎在,我家从来没有丢过一次东西。
除了看家,赛虎还能去打猎。腊月的闲时在农村,上山去赶仗打猎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一般是三五十人,带上十条狗,在山上一呆七八天,有时甚至是半个月。普通的看家狗猎人是看不上的,但赛虎却是个例外,它比一般的猎狗还要受猎人的青睐。赛虎在山上最好的战绩是帮助猎人咬死过一头野猪,其它诸如咬野兔、野鸡等小动物就不知有多少了。
赛虎还是一个斗士。狗多的地方喜欢拉帮结伙,也有小山头,时不时的还来点摩擦。小伙伴们也总是喜欢看自家的狗去和别人家的狗斗一斗,要是赢了,那是很有面子的事情。赛虎一般不愿意去参加这些活动,只是被惹怒的时候才出口。在老屋一带的那些年里,别家的狗在哪里都可以发威,唯独见了赛虎都躲得远远的,连直视赛虎的勇气都没有。记得有一次,五条形体彪悍的壮狗想欺负赛虎,赛虎仅用了两分钟就将五条狗咬得浑身是血,它们只好灰溜溜地逃跑了,从此再无一条狗敢在赛虎面前发威。
赛虎认得亲人,识得好坏。我们家里的亲戚无论是住得近的,还是住得远的,无论见过面的,还是没见面的,它似乎都记得,也许是家族内的人气味独特,或是其它什么原因吧。旁边的邻居无论有多熟悉,每次上门来总要喊我们照顾好赛虎才敢进门。但亲戚却不同,他们来的时候,赛虎会欢快地跑过去,轻轻牵着客人的裤角把他们往家里迎。
赛虎不像其它的一些狗,有奶便是娘,别人给点什么吃的就轻易跟别人粘上了。点头哈腰的事情赛虎是不做的,别人给的东西也从来不吃。八四年,村里放老鼠药药死了很多老鼠,不少狗都因吃死老鼠死了,但赛虎一口都不吃。记得有一次它用爪子刨死老鼠玩被我教训了一次,它后来不管咬了什么东西都先带到我面前让我过目,让我检查了才动嘴。我一般不让赛虎吃死物和别人给的东西。我相信一点,贪吃总是要吃亏。赛虎有心性,不要我敲打就能明白,可真是一条难得的好狗啊。但好狗却没有好死,这倒要怪我。
赛虎是条好狗不假,但好狗却没有好死。可以说赛虎就是我杀死的,或者退一步说,我是杀死赛虎的帮凶。
八五年秋在鹤峰县城里有一位大人物的女儿被一条疯狗咬了,那人很生气,就下令调查狗患问题,有好事者说疯狗很厉害,应该实行专政政策,人民内部矛盾已经转变成了阶级矛盾了。全县随即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杀狗行动。
县里抽调民兵队,拿着快枪,从一个村子到一个村子,从白天到清晨都在打狗,看家狗无一幸免。我们看到到处都在打狗,就把赛虎收藏了起来。打狗队来我家找了三回都没有找到。这一下,可把打狗队给惹毛了。他们就天天来我家周围蹲守。我家四周竹园的烟头都可以用撮箕装了,守了一个秋天,又到冬天,实在是太冷了,打狗队才暂时撤走。
赛虎那段时间吃东西已经不太好了,眼睛里的阴影多了起来。听着同伴的哀声,看着同伴的血迹,它似乎每日里都很恐惧,吃睡也没了规律。我们采取敌来我走,敌走我回,敌追我躲的战术原则战胜了打狗队的一次次围追堵截,这为赛虎赢得了近半年的最后光阴。
期间,赛虎失踪了两个多月,我以为它死了,但在一个阴沉的秋日午后我家菜园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黑影,“是赛虎”,我叫出来了。我心痛地看着在外面流浪了两个多月的赛虎,身上金黄的毛发已经打了结,一条右后腿瘸了,还在流脓,骨头都露出来了,肯定是打狗队干的。妈说,“国娃快去弄盆水来给赛虎洗洗。”于是,我先给赛虎洗了一个澡,然后找了点大九架捣碎盖在赛虎的伤腿上。赛虎像个离家刚回的孩子一样深情地望着我,我摸着它的毛给它按摩,又给他弄了一盆剩饭充饥,还弄了一点水。它默默地吃着,吃得很慢,好像心事很重。不过在家里过了些天,赛虎的精神状态一度有了好转。
原以为到冬天了,打狗队不会再来。但有好事者给打狗队带了话,说老屋里的赛虎又回来了。打狗队便密谋着围剿赛虎的事来。他们那次准备了两个多月,一直让我们认为他们不会来了,也让赛虎慢慢地放心在家里住了下来。赛虎的腿上有伤,加上冬天很冷,我便让赛虎进屋里来住了。没成想这一次却害了它。
大约是在八六年的三月份左右,是一个中午时分。我们正在家里吃饭,打狗队把我家四周围住了。赛虎那时的感觉有点迟钝了,竟然没有先发现敌情。四周严枪以待,但打狗队还是怕赛虎,他们进屋后开始和我套近乎。一个叫郁伯的人便一直夸奖我把赛虎带得好,我挺得意的,便放松了警惕。郁伯说,“你看能不能把绳子套在赛虎的头上”,我说,“这有什么难的,看我的”,我逞能的劲儿一来,倒把他们的阴谋给忘记了。我走到床下,赛虎躲藏在里面。我轻轻地呼喊赛虎,赛虎慢慢地挪了出来,我摸着赛虎的头,轻轻地把绳子套在了赛虎的头上。我还没说话,郁伯等人就扑了上来,随后他们把赛虎吊了起来。我上当了,我大骂郁伯,我还扑上去把郁伯的手咬了一口。要不是大人劝,那次郁伯的手可能就要残废了。我大哭大闹,眼看着赛虎被他们活活吊死。赛虎与我对视的最后一眼满是悲伤,它怎么也想不到是它最好的朋友害死了它,它死不瞑目。
家里人都说我傻,说是我杀死了赛虎。我傻我真傻,我怎么就相信了那些大人说的甜言蜜语了。我那天一个人拿了把锄头在菜园的一角挖出了一个坑,我把赛虎洗干净了,还找了此旧衣服给它当被窝,我把它轻轻地放了进去,当我盖上土的时候,我的泪水流了下来,我想我可能再也不会养狗了,至少是养不到那么好的狗了。我想我可能再也不敢轻易相信别人的话了。(我写在这里,泪水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其实我已经很少流泪了,上一次的流泪是在98年父亲下榻穿衣之时。)
二十三年过去了,当我回忆起赛虎时,我好像又看到赛虎在向我奔来,一阵风一样,还在帮我拿书包,还在帮我表演节目,还在我家的四周转圈。赛虎,对不起了。是我害了你。赛虎,倘你有灵的话能入我梦不?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