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那位「扫厕所」的大夫 | 协和八

1968年春天,一位来自东北的母亲带着孩子来北京看病,孩子身材矮小,四肢短、眼球突、下颌尖,出门在外旁人都当他是一只「小狗熊」来猎奇围观。母亲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带孩子来到协和医院恳求医生诊治,不过这种奇特外观的病例在协和也并不多见。一位内科老专家建议她去找一位诊治此类疾病经验丰富的大夫,「明早8点,你到协和医科大学的厕所里准能找到他!」

果然,这位母亲带着孩子找到了这位传闻中的「大专家」,他当时已经耄耋之年,正拖着瘦削的身体,一丝不苟地打扫着厕所。听闻来意,他立刻为孩子进行了细致的检查,随后递给母亲一张便条,上面写着「查粘多糖」四个字。

虽然这个「就诊过程」显得如此不符常规,但这毕竟是第一次有人为她们指出明确的方向,于是她也没有犹豫,立刻到门诊为孩子做了相关检查,结果真的证实——这位可怜的孩子患的是由于粘多糖增多导致的粘多糖沉积病,是一种非常罕见的遗传病,即便在如今也没有特效的治疗办法。

母亲带着孩子临走前又去拜访了这位「扫厕所的神医」,流着泪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先生没有因为诊断出这个疑难杂症而有一丝骄傲和愉悦,反而心情更加沉重地目送这对母子离去。——这是孙梅励教授在多年以后仍然能够清晰回忆起的场景。

然而他对中国内分泌事业的执着却是无比坚定——吴从愿教授一直记得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时得到的重托,实际上只是一次偶遇——「我的处境暂时不允许我再搞科研工作了,你现在有这样好的条件,一定要发奋努力为医学科学献身!我会尽所能帮助你的。」

这位老先生名叫刘士豪,是我国内分泌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也是协和百年历程中不可替代的医学大师,他一生泽被患者无数,在医教研方面均有盛誉。而今于协和百年之际,谨以此文纪念刘士豪教授。

本文由刘芃昊节选改编自北京协和医院编著《刘士豪画传》/李乃适主编《刘士豪论文选集》,感谢北京协和医院内分泌科李乃适大夫和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大力支持

#1

武昌少了个学徒,却成就一个医学大家

1990年冬天平安夜,武昌保安门外八铺街12号的木材商家里传来了平平无奇的一声啼哭,大家都道贺着「少掌柜」的出生,但没有人能够预料到他后来竟会走上医学的道路,并成为引领全国医学发展的大家。

少年刘士豪[1]

#2

一个特立独行的「书呆子」

1917年对于刘士豪而言可谓是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这一年,刘士豪考上湖南湘雅医学专门学校,当时的校长是湘雅的创建者颜福庆,教务长为一名美国的医生胡美(Edward Hume),尽管临时校舍条件简陋,而新园区尚未竣工,但办学要求却非常严格,按当今流行用语,学生们需用尽「洪荒之力」才能勉强跟上课程,据《湘雅》杂志第一期记载:

「湘雅对于学生,除功课外,一切均取放任态度,即功能一端,亦听学生自由研究,教员仅负指导之责而已,盖仿欧美教学体例也。惟考试之严,为东西各国所罕见,体力不强者,几不能立足,故学生多勤奋,学生中配眼镜者占百分之九十五,虽由幼时血生失宜所致,亦未始非用功过度之徵也。」

1917年还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发生,那便是北京协和医学院(Peking Union Medical College,后简称「协和」)的成立,由美国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父子创立,选址北京豫王府,旨在建立一所「与欧美一流医学院相媲美的东方医学院」。这件事牵动着刘士豪的心,也促使他在读完2年预科毕业后,放弃了直升湘雅医本科就读的机会,并寄信给北京协和医学院询问如何能够进入协和学习,最后通过了严苛的考试,以优异的成绩成功进入协和学习,但是仍需读一年医预科以达到协和课程所要求的深度。

学生时期的刘士豪也是潮流中人[1]

但是他并不是死读书,不仅在各种考试中名列前茅,在课上对于老师所授内容也往往能提出独到见解,他也在第一年就获得了这一学年的董事奖学金。而随着基础医学以及临床医学课程的加入,许多同学都吃不消,逐渐有人掉队,毕竟协和学业的严苛也是闻名遐迩的,可刘士豪迎难而上,均高分通过,并且在直至毕业前的每一年都获得董事奖学金。

1925年,刘士豪毕业,这是协和第二届毕业生,最后仅剩5位顺利毕业,其中刘士豪因总成绩最高而获得协和毕业生的最高荣誉——「文海奖(Wenham Prize)」。

刘士豪协和毕业证[1]

#3

怀「泽被天下」之心做研究

从协和毕业后,刘士豪被聘为北京协和医院内科住院医师。不论当时还是现在,协和内科的住院医师工作可谓极其繁忙,临床工作不仅需要随叫随到,还有庞杂的临床知识涌入,在睡眠时间极度压缩的情况下还需要保证高质量的工作,也因此经过协和大内科历练的住院医师都可谓是「人类高质量内科医师」了。

在这样的强度下,三年内(含一年总住院医师),刘士豪不仅出色完成临床工作,同时还撰写了13篇论文,其中一篇1927年发表在《中国生理学杂志》的「The partition of serum calcium into diffusible and non-diffusible portions(渗透与非渗透性血清钙)」获得国际学术界广泛关注,证明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血清钙的结合蛋白以及生理作用成分究竟为何?

结束了住院医师的工作后,刘士豪紧接着便申请远赴重洋,去到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师从著名生物化学家范斯莱克(D.D. van Slyke)。在美国为期两年的学习,使刘士豪的基础理论和实验技术都得到显著提高,也为他后来倡导的「Bedside to Bench, Bench to Bedside(从病床边到实验台,再从实验台到病床边 / 基础实验与临床实践并行)」的研究及行医模式奠下基础。

回国后,刘士豪继续进行有关骨软化症患者钙磷代谢的研究,其中涉及需要严格控制骨软化症患者的饮食,并测定其中摄入钙磷,以及粪便中排出的钙磷含量。刘士豪行事严谨仔细,曾经有一次,患者进餐时将一小团米饭掉落在地上,刘士豪立刻捡起饭团,并测定其质量,嘱咐配膳房重新补足食物。这件事充分说明了刘士豪的严谨治学风格。

他的一系列研究成功填补了维生素D缺乏症研究的空缺,美国内分泌学家帕菲特(A.M. Parfitt)教授评价「多年以来,北京协和医院的论文为当时的世界构建起了人类维生素D缺乏症及其治疗的知识大厦。」他在1983年来中国访问时还特意要求参观刘士豪工作过的实验室和配膳房,其影响力可见一斑。

帕菲特评价刘士豪工作贡献原文(划线处)[1]

随着长期对骨软化症的观察和研究,刘士豪进一步把目光转向一类特殊的人群——肾损害合并骨软化症患者,当时学术界已有部分报道「肾性骨软化」、「肾性侏儒」等说法,刘士豪在此基础上深入研究数名肾衰合并骨软化患者后,与朱宪彝一同于1942年在《Science(科学)》杂志发表文章「Treatment of Renal Osteodystrophy with Dihydrotachysterol (A.T.10) and Iron」,首次提出「肾性骨营养不良」的疾病命名,并且通过改用双氢速变固醇治疗而取得明显疗效。

其实,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为什么维生素D对肾性骨营养不良患者疗效不佳,而双氢速变固醇有效呢?刘士豪在文中也根据自己的观察及实验,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想——肾衰时可产生一种特殊因子,可以抑制维生素D活性而不能抑制A.T.10的活性,因而当肾功能损伤时,维生素D不能转变或活性形式,自然无法促进钙磷吸收,从而导致骨营养不良的发生,而后者治疗肾性骨营养不良有效[3]。
这一猜想直到30年后才终于被阐明:维生素D需要在肾脏通过1-α羟化酶,随后在肝脏通过25-羟化酶激活后才能成为具有生理作用的「活性维生素D」,在肾衰的情况下,1-α羟化酶活性显著下降,因而生成活性维生素D减少,不能发挥正常生理作用。而由于A.T.10分子结构的特殊性,能够起到类似活性维生素D样作用[3,4]。虽然细节不尽相同,但总体思路与刘、朱二人高度一致,也侧面体现两位大师在学术上的远见卓识。

(左)刘士豪与朱宪彝

(右)二者共同发表的《Science(科学)》文章节选[1]

除此之外,刘士豪还收治并且仔细研究了我国第一例胰岛素瘤患者;在英国进修期间系统学习动物实验,用孕马血清提取物刺激去垂体大鼠,从而研究垂体激素功能;敏锐发现放射免疫分析在内分泌领域的技术革新,并招收学生专门从事此方面工作,后续逐步建立了我国第一个胰岛素、生长激素、ACTH等的放射免疫测定方法,使我国内分泌学跃居世界前列;带领学生开展垂体、糖尿病、醛固酮等一系列研究,这些后续都成为我国重大研究课题,带领协和乃至中国内分泌领域不断前进,其影响至今仍绵延深远。

李乃适大夫在编纂《刘士豪论文选集》时精读了大量刘士豪所撰写论文,感慨万分:

骨有异疾兮,苦探病机。

代谢流幻兮,终窥其匮。

所匮者何?维生素D。

盘根问底兮,疗之以刀圭。

积文成智兮,天下泽被。

积文者谁?协和悬壶者兮。

#4

「没有我刘士豪,自有后来人」

刘士豪教授留于后世的基本都是临床科研文章,少有第一人称的自述,因而我们很遗憾也无从得知他的心路历程,许多关于他本人的信息都来源于他学生们的记撰,他们对刘士豪教授的描述高度统一:一生难遇的好老师!

协和1940届毕业生林俊卿所绘漫画描绘协和内科大巡诊(2为刘士豪教授)

刘士豪教学要求十分严格,要求研究生利用较短的时间能阅读外文医学杂志、用英文撰写论文,临床实习生要用英文写大病历,用英语提问和讨论问题,经常组织可是全体成员和进修人员进行学术交流,每周由一人报告内分泌的文献资料和本人的研究成果,选择刘士豪当导师首先就要报着吃苦的准备。

但刘士豪不是用「PUA」的方式,而是真正言传身教,从不吝时间亲自带学生进行临床和科研学习,备课认真,所授课程也受到学生们广泛喜爱。据他的研究生——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陈智周教授回忆,她由于起初学习俄文,英语功底不好,刘士豪便亲自指导她学习英文,并对她的英文报告逐字修改,后来又请免疫学专家谢少文、放射医学专家王世真指导她进行研究,最终他们成功制备胰岛素抗体,合成我国第一项碘131标记的胰岛素,并率先在我国建立了胰岛素的放射免疫分析,使协和放射免疫分析走在世界领先地位,这一切都离不开刘士豪教授的统筹安排和悉心指导。

刘士豪教授在生化系做实验[1]

同样令人惊叹的还有他的大局观,按当今而言就是「有格局」。基于自身的学习研究经历,他深刻认识到临床与实验室是密不可分的,他组织临床病理讨论会,使临床医生、病理科医生、以及基础人员紧密交流,互相学习增进,至今的协和仍然保留着这个传统。

1957年,他亲笔撰下《生物化学和临床医学的联系》这一影响深远的著作,其中利用现代生物化学和生理学的体系,探讨诸多内分泌疾病的发病机理和治疗原则,这便是我们现在也仍然在提倡的「转化医学」的思路。

《生物化学与临床医学的联系》人民卫生出版社[1]

北京协和医院刚落成揭幕的转化医学大楼

(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他的带领下,一众高徒在内分泌学领域开始施展拳脚,池芝盛、史轶蘩*、许建生、杨德馨、金孜琴、白耀、孟迅吾、潘孝仁都作出了许多贡献,而其它医院的著名内分泌学家如伍汉文、时钟孚、潘长玉等也均得到过刘士豪教授的指导。

*史轶蘩院士

长期从事内分泌学研究,主持收集了全世界最大的垂体瘤病例数据库,成功治疗垂体下丘脑疾病、生长激素腺瘤、以及矮小儿等内分泌疾病,主持的「激素分泌性垂体瘤的临床和基础研究」1991年获得卫生部医药卫生科学进步一等奖,1992年获国家科学进步一等奖,1996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2013年2月13日17时,史轶蘩在北京逝世,享年85岁。

#5

赤子之心,悬壶济世

都说时势造英雄,但时势也会让英雄折戟,对于刘士豪而言,这一路走来可谓历尽艰险,生于忧患却也未能终于安乐。

太平洋战争爆发结束了北京协和医院的黄金时代,刘士豪被赶出了医院,原来的住房也被霸占,刘士豪不愿在侵略者的医学院任教,便只能放弃研究,在南小街万历桥胡同里开个全科小诊所,为百姓看病同时阅读文献等待时机。

「搞科学研究工作虽然是我的心愿,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应该留在自己的祖国,给灾难深重的同胞治病!」

万历桥胡同旧照[1]

刘士豪终于等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又憧憬着重新开始医学研究,但当时协和病房和实验室已经被侵略者破坏殆尽,校舍又被美国征用为调停国共两党的「军调处」,迟迟没有复校的消息。于是1947年,刘士豪应邀担任同仁医院内科主任和北平陆军医院的特邀医生。

据当时任同仁医院住院医师的袁申元教授回忆,刘士豪教授依然坚持临床观察与实验研究结合的方法,并且成功诊治多例疑难杂症患者,包括一例当时极危重的被多家医院「判死刑」的成人腺垂体功能减退症,还有一例当时许多大夫尚闻所未闻的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症(Addison’s disease)患者,刘士豪教授也是亲自设法从国外买来盐皮质激素,最终使病人好转出院。

1948年战争几近尾声时,刘士豪再次拒绝国外医院的招揽,出任同仁医院院长,1951年春,在中央人民政府接管协和后,他又出任协和医学院生物化学系系主任。

他的赤子之心不仅之于国家,更是之于自己热爱的医学事业,据学生回忆,刘士豪教授总是在阅读文献书籍,当时还没有电子书籍,协和图书馆每每新到杂志图书,率先打卡的不是刘士豪教授就是张孝骞教授。据刘士豪的儿子刘永赓回忆,他对于医学科研事业投入到几乎没有与家人游玩的时间,印象中只有两次一家人共同出游,而后即便到晚年还正处文革时期,白天挂着牌子挨批斗、接受劳动改造,晚上回来照常看书写文章,即便身心痛苦也强忍着不抱怨,该写检查写检查,该写文章写文章。这也才有了前面的一幕:刘士豪教授在厕所为患儿诊治的场面。

1974年5月19日下午,刘士豪教授需到协和医院参加会诊,但他突然感觉心慌腿沉,家里人劝他请假休息,但他还是坚持与会,会议结束后,他在回家的路上还绕道看了一位肺气肿的患者,正当患者陈述病情时,他一条腿开始不住地抽搐,任周围人如何扶也无法站起,最终于6月2日病逝于北京。

刘士豪追悼会现场

俱往矣……

作为后人我们只能惋惜老先生的仙逝,但他的赤子之心依然跳动在我们的胸膛里!他的事迹当为人所传颂,他的功绩也当千古!

因有刘士豪,故有后来者!

[1] 北京协和医院,刘士豪画传,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2010,I S B N:9787811364606

[2] 李乃适等,刘士豪论文选集,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2020,I S B N:9787567916586

[3] 李乃适,刘士豪、朱宪彝与第一个由中国人命名的疾病——肾性骨营养不良,中华骨质疏松和骨矿盐疾病杂志,2008,1(1)

[4] DeLucaHF,SchnoesHK.VitaminD:recentadvances [J].AnnRevBi0chem,1983,52:411—439.

原作:北京协和医院内分泌科 李乃适

改编:北京协和医学院八年制博士生 刘芃昊

特别鸣谢: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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