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故乡那棵大榆树

文/方圆

方圆原创 转载注明

我的故乡在沂蒙山,一个叫棋盘峪的村子。

老家的大门外长着一棵大榆树。多少年来,它一直矗立在我的心里。

小村七十来户,掖在纱帽崮东坡的褶皱里。村里有几棵大树,把小村抱在怀里。院子自然都是沙地,不是那种建筑用的黄沙,而是烂石片风化成的黑沙,什么树也不愿长。

那是1961年春,爹从田野里刨回一棵拇指粗的小榆树,全家人都乐得不得了。经过荒年的山里人,谁都知道榆树的好处,这东西可以帮人过荒年。花可吃,叶可吃,皮亦可吃。谁家有幸从山里寻回一棵,都会引起全村的轰动。

门外黑沙稍碎些,爹说这地方兴许土好一点,就栽在这儿吧。先刨坑,刨了十几公分深,便是很硬的黑石薄板片。再用钎子凿,一层一层地凿下去,半天才凿成半米深的小井坑。又打扫了几筐天井土倒上。这是好土,虽有沙,但细,不乏鸡粪碎禾杆什么的。

谁知它是用多大的力气扎根的,榆树竟很旺盛地长起来了。

这些自然都是奶奶对我说的。

我出生在1964年的一个冬夜。等我稍懂人事时,榆树已有茶缸般粗了。树冠如伞,以主干为轴心,辐射开来,多半在院墙外,小半在院墙内,遮阴一百多平。树两人来高,离地一米多就是斜枝,到顶有七八条。爹想修剪,奶奶不让,说又不指望它成材,不就是吃它的叶嘛,修剪了太可惜。就没剪。

每到春天长榆钱时,大榆树就成了娃娃们的乐园。

爬到树上吃榆钱,折根榆条儿拧榆哨。口里念叨着:“铜哨铁哨,你不响我不要。”“嘟”一声,憋得小脸通红,鼓得两腮生疼。同龄的黑蛋、连贵、坤明胆最大,那年也就八九岁吧,活像猴子,一爬到顶。我和严明练了五六天才敢爬上去。坐在树杈上,撸把榆钱塞到嘴里,青青的甜味儿渗得全身都舒服。红菱和珍宝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爬树的,听到树上夸大了的吧嗒嘴声,她俩馋得直跳高。“好哥哥,给我一嘟噜。好哥哥……”在树下眼巴巴地叫。

“方圆,一人给她一枝。”在树下啦呱的奶奶们一齐喊。

“给她一枝吧?”我问黑蛋。黑蛋最胖,最有劲,浑身黝黑发亮,谁都得听他的。

“谁给,她就是他老婆!”黑蛋眼瞪得溜圆倍儿亮。

这是最要命的威胁,谁也不敢给了。

树上不成调的歌喊得更响,嘴也更夸大地吧嗒起来。我实在不忍心,再撸榆钱时,故意往珍宝身边掉几嘟噜。她小辫颤颤地忙扑过去抢,连泥带沙往嘴里塞。我又往红菱身边掉,被黑蛋看出了破绽,尖嗓喊起来,“方圆,她俩都是您老婆!定了,都是!”

“嗷!”满树一阵惊飞家雀的贼吼,吓得我再也不敢施舍了。

榆钱豆沫甲天下。我一直这样认为。撸下榆钱洗净,倒进锅里,添上半开的水,撒上几把豆面,火旺旺地烧,东北人叫小豆腐,沂蒙山人叫豆沫,两袋烟的功夫就熟了,滤滤汤卷进煎饼,用手攥紧,醮一下辣椒汁咬一口,啧啧,那味道!

今年初春,我和当作家朋友魏然森回故乡采风,偏巧榆钱长成,母亲就是用这个招待的他。他一气吃了三大碗,一边松腰带一边嚷,“好东西都叫山里人吃了。”临走什么也不要,撸一提包榆钱就回省城让老婆孩子尝尝真正的山珍。

风吹榆钱落,山里像下雪。二十来天后,榆叶长成了。奶奶又唠叨起不知唠叨过多少遍的话:“我出嫁那年,三棵榆树过的荒年,就三棵……”

头茬榆叶黄嫩黄嫩的,撸了熬豆沫,半月又能长出,一年能撸七八茬。豆面能熬,玉米面能熬,地瓜面也能熬。

麦收过后,榆叶上常生出一些榆疙瘩,红红的豆粒包,捏开就是一窝小飞虫,山里人叫它榆孩。“背着榆孩去讨荒,抱着榆孩粮满仓。”奶奶总是一边摘榆孩一边嘟嚷。

我测试过好几回,这俗语并不准,可是不管哪一年只要榆孩长在叶正面,山里人都像过节一样乐哈好几天。这情绪一直延续一年。

最难忘的是奶奶磨榆面。

山里种麦十年九不收。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家分麦子没有一年装满墙上挂着的那个能盛10斤粮食的葫芦头。

麦收过后,捞洗上一半,石磨磨细包顿水饺,祭祭祖,敬敬神,这叫“过麦季”节。

之后,葫芦头便被牢牢塞住口高挂起来,直到春节才能再拔出葫芦头塞子吃那顿水饺。端阳、中秋,节是照常过的,只好吃地瓜面水饺。地瓜面很散,很难捏成,就掺上榆面和。

从榆树上扒下榆皮,刮去老皮,内皮剪成一段一段的。晒干,磨细,筛匀,就成了榆面。奶奶每年都磨好几斤。

过节了,各家拿碗来,奶奶就一把把抓着分给他们。谁家砍榆树,第一个就叫奶奶去扒榆皮。

并不是别人不会,这活儿太麻烦,奶奶又极热心,大家也乐得清闲。

每回过节后,乡亲们见着奶奶头一句话就是“多亏您老的榆面。您的手真巧,我们咋就弄不出那么上好上细的榆面?”

奶奶便说:“这哪是谁都能弄的?刮老皮得匀,晒皮内得看火候……”

那几年常闹灾荒,榆树是不能轻易砍的,榆面可得常年用,怎么办?刮活树皮!竖着用刀刮一溜下来,榆面有了,树也死不了,过个一年半载又会自己长好。

这也需要技术。刮少了,光刮老皮不见内皮。刮多了,又极易伤树。

我家门家的大榆树,前后刮过十几回吧,依然那么葱郁。榆树的生命力实在是强。

村里人常说,大榆树对全村人都有大功。奶奶临走,最担心的就是怕爹砍了榆树给她打寿材。爹发誓几遍保准保准不砍,奶奶才微笑着合眼。

转眼又是榆钱长成的季节。爹来信说,上级在村里搞扶贫攻坚通大街,大榆树碍路,村里要给砍了,爹不同意,就挪了一个地方。

我问挪到哪里了,爹说挪到了村头大路边,每天注视着过往行人。

我心里忽然难受起来,那在梦里伴我多年的大榆树去了村口大路边?

一连好几天,心里都空虚得不行。恍惚间看到到大榆树变成了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长须飘飘,站在村口望天上云卷云舒,看行人来来往往。和妻子聊的话题都是那棵大榆树。

自然又说起她小时候在树下讨榆钱,连泥带沙吞吃的情景。妻也柔情追忆着,黑蛋说我和红菱都是你老婆还记得吗?我点点头。妻又说,咱和红菱同龄,那年才6岁吧。

(0)

相关推荐

  • 我把洛阳的泥土带回故乡,三色土地就长出牡丹的芬芳——祁培成诗六首

    祁培成原创组诗六首 一.奶奶种植的一树歌谣 老院里那棵枣树 比我的年龄还大 六十多岁了,它不一定 记得我,我却忘不了它 据说,那是奶奶种植的 一棵会唱歌的枣树 每当农历四月初八 枣花清香扑鼻时 乡亲们 ...

  • 春天的味道

    春天到了,房前屋后.大街小巷.山岗林间,一串串嫩绿的榆钱垂坠枝头,传递着浓浓春意,也唤起我童年的记忆. 榆钱,榆树之花果,既是初春的一道美景,也是季节馈赠的一味美食.将榆钱摘下清洗干净,和玉米面一起揉 ...

  • 奶奶的白粥

     牵 笔 君 子 温度◆品味◆性灵◆觉知 奶  奶  的  白  粥                                                           远 牵 记得那 ...

  • 晨霞:榆钱(另一首)

    阅读本文前,点击标题下面蓝色字体"温馨微语""关注"我.我用心做,您免费看.倡导原创,感谢转发,欢迎赐稿.版权归原创作者所有. 东屋窗前的老榆树 记不清是什么时 ...

  • 【习作】内蒙古|王开昕《我家有棵大榆树》|指导教师:王玉红

    作者:王开昕|指导教师:王玉红[内蒙古阿右旗直属完全小学三年级1班]图文编辑:阿拉善文化艺术传媒 <我家有棵大榆树> 我家菜园里有一棵大榆树,我非常喜欢它.这棵大榆树又高又大,好像有四层楼 ...

  • 卞阿根 | 老屋后的那棵大榆树

    老屋后的那棵大榆树 大桥  卞阿根 作者卞阿根先生:1955年生,江都文史学者,大桥镇历史文化研究会秘书长.曾做过教师,后调到镇建安公司工作. 我问母亲,家里的这棵大榆树是谁栽的,长了有多少年了,母亲 ...

  • 散文||故乡有座大横山

    故乡有座大横山 我的故乡桐城古称桐子国.在双港镇和练沄镇(现并入双港镇)之间有座突兀的小山叫大横山,古时为桐子国挡住了长江水的倒倾,并留下神奇的传说. 传说有一天,位列仙班的各路神仙,齐聚凌霄殿,为玉 ...

  • 雪莲的散文:家乡门前的那棵老榆树

    家乡的树种很多,也都有各自的风格及特性.松柏四季常青,杨树高而挺直,垂柳随风摇摆.但我更喜欢的是家门前那棵古老的榆钱树. 可爱的榆钱树,你在我脑海里永远是一幅幅美丽动人的画卷.你一年四季变换着不同的景 ...

  • 陈大刚:故乡那棵黄桷树

    作者:陈大刚(四川泸州) 美国密西西比州有一个极为普通的小镇奥克斯福.相比美国辽阔的国土,奥克斯福只是一个"邮票大小的地方".小镇边有一片茂密的柏树林,林间小径蜿蜒曲折,流水淙淙. ...

  • 【散文】我家有棵大椿树 | 武金华 主播 | 雪影儿

    长风文艺 长风文化传媒shangjingfj 我家有棵大椿树 武金华       老家的宅院里有一棵大椿树,听父亲说,这棵椿树是在我大哥出生那年,由我爷爷亲手种下的,而在我的记忆里,它一直都是全村里数 ...

  • 散文《大榆树》和《卖核桃的姑娘》董凯

    原创作品一经采用将各种留言等情况将发布5家媒体,优秀作品还将发12家媒.        小时候,听老人讲,戴氏家族祖居河北乐亭.大约在400年前,先辈逃荒从河北老家来到锦县右卫.开荒占草,繁衍生息,用 ...

  • 散文||家乡的那棵老榆树

    家乡的那棵老榆树 在我心中,有一幅美丽的田园风景画,它以村庄.田野.连绵的远山为背景,中间矗立着一棵高大繁茂的老榆树. 老榆树,是我们村最古老的一棵树.粗壮的树干几个大人才能合抱住,粗壮的树干显示出千 ...

  • 散文|| 故乡的大梨树

    故乡的大梨树 故乡的山水在心里,那颗大梨树就在记忆中挥之不去.也许山水是大块儿的记忆,而那颗大梨树是一个焦点,即使大块儿的东西模糊了,而那记忆的焦点会定格的,定格成我永远的童年梦! 那颗大梨树在北方算 ...